天空中白雲碰撞白雲,像極了一場無聲的交.孌。當野獸的牙齒刺破脆弱的皮膚時, 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場骨頭與肉的狂歡。
鮮血儘情流淌, 在偏遠的小山村內, 在小山村的一間屋子內。
男人與女人死了,而在濕潤的角落裡倒著嬰孩。
以鮮血作乳, 他幾乎被這血乳嗆死。
野獸“嗬嗬”靠近的時候, 門“吱呀”一聲開到最大,一名道士緊皺著眉將手掌按在女人留下的血手印上。
道士在屋子內望了一圈, 猶豫了一下, 抬手放出道法。
野獸儘皆倒下。
幾乎沒了呼吸的嬰孩被道士抱在了懷裡。
然後道士在屋子外的老樹下坐了兩天兩夜。
第三天,終究有微弱的呼吸聲從繈褓中透出。
道士用手掌撫摸的那棵老樹開花,結果。
——簡直是神跡, 不論是活過來的嬰孩還是結果的老樹。
“也許上天護佑你。”道士這樣說, 給嬰孩取名卜果子。
上天護佑卜果子, 令他沒有在第一時間被野獸吃掉, 令他遇到了師尊, 令他活了過來。
但後來卜果子問師尊為什麼要救他, 第八代正清門掌門說出了真相:“為師想到了虞不遮。”
年幼的卜果子不服氣師尊將自己與虞不遮比, 他說:“我才是被天意垂青的人, 虞不遮八歲入道,那我就要比他早!”
然而他的話是個笑話。
他的資質很平庸乃至差勁, 完全不能和虞不遮比,師尊失望之極。
在十二歲時他也未入道,而自他十二歲時起, 師尊便很少來村子裡看他了。
他在村子前來來回回地跑,深深淺淺的腳印停在那顆再也沒結過果子的老樹下。
十四歲時,師尊將一個包裹交給他,告訴他:“為師去王都,倘若你十八歲還無法入道那便在村子裡好好過下去,虞不遮不會找你的麻煩的。”
師尊根本不知道,這句話讓卜果子多麼難受和傷儘自尊。
是啊,虞不遮十四歲就成了真人,他十四歲在曾經最大的道門掌門的指點下都無法入道!
而且,他被自己最親近的師尊說不要修道了,虞不遮不屑找你的麻煩。
他與田地裡的麥苗一同沉默。
在他十八歲時,果真沒有入道。
接下來的兩年,他不甘過、茫然過、奮起過、絕望過。
最終,二十歲時,他知道自己的師尊已經不在這個世界。
師尊是被虞不遮殺死了,他想。
他走到被風風雨雨剝蝕殆儘的老樹前,舉起斧頭,將老樹一點一點砍了個乾淨。
由於過於用力,他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他隱約覺得,這棵樹結出的果子也該是他舌尖破了的味道,腥甜。
他說:“倘若我不能入道,那我為何不死在野獸的利齒下。”
“倘若我能入道,這無用的壽命去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怎麼樣。”
當老樹轟然倒塌的那一刻,他將脊背抵在一片枯枝中遙望疲憊的夕陽,然後入道。
卜果子,二十歲入道。
他給自己穿上道袍,戴上竹冠,臉上掛著瀟灑的笑容,一掃往日的陰霾。
他告訴自己,自己是最大的道門正清門的掌門弟子,日後的國師,自己是不輸給虞不遮的天之驕子。
他立誓殺死淩家人和虞不遮。
卜果子很久以後知道了虞不遮和天師們給他算的命——其一生止於真人,生老苦,離彆苦。
他們或許漏算了一個,卜果子飽受流離之苦。
一開始的他的確宛如天驕,由於笑起來格外清俊更學到了幾分他師尊端起來的架勢,所以也有小姑娘喜歡他。
他年輕的時候,是有那麼些風流的。
但是他不像虞不遮永葆青春,他變老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四十歲時他剛剛成為法師,而腰背已經略微地佝僂起來。
他開始幾十年的流離失所。
哪裡有熱鬨,他便去湊湊,正清門的名號,他幾乎忘了。
他唯一一次見到虞不遮是在淵帝登基的時候。
遠遠地,可望不可及的仇人飛於空中,抬手便撼動天雲,引得九霄神光,威嚴莫測。臨朝的帝王在他映襯下,不過滿眼癡迷的凡夫俗子。
自己這樣的人要比上虞不遮簡直和小乞丐要當皇帝一樣愚蠢和可笑。
——小乞丐。
這一天,大雪紛飛,他飲下暖胃的酒水,恍惚間見到眼前的雪地裡浮起一條龍。
這真龍天子究竟在哪?
在那裡。
快去!快去!去找到他!
大楚的史書中說卜果子拜於道觀之前,道門開,看到一少年皎如玉樹臨風,知是真龍。而現實,其實還真就差不多。
在看到道觀中的少年時,他不由瞪了瞪眼睛,眉毛上的雪花嘩嘩而落。
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少年擋在其他人麵前,似乎剛剛扔完什麼東西,嘴角還有些不自然的笑意。
扔出的爐子被卜果子踩在腳下,滴溜溜,滴溜溜,將卜果子的心都轉得發麻起來。
——就是他。
冥冥中的感覺令卜果子開啟了望氣法。
在望到林行韜頭頂青紫氣運的時候,卜果子滿腦子都是自己入道之前說的去掉壽命的話語。
不過十來年的壽命,能看到這一位,值了。
而要說在看到身穿道袍的林行韜時他在想什麼——林行韜便是卜果子理想中的自己,是卜果子理想的寄托。
他是小乞丐,但他要裝作九皇子!
他一天入道!僅僅一天!
他做的,都是卜果子想做又不可能做到的事,林行韜便是卜果子不可思議的憧憬。
而他對神君說的那番話……卜果子當時怔怔聽著,看得一名神祇為這番話自絕於天地。
他隻知道,自己的命運要因為這名小乞丐不同起來。
他不後悔自己用了點不太光明的方法將可能比虞不遮還要厲害的天驕與自己的氣數相連。
他其實是感到抱歉的,而除了這個,他也對自己對林行韜釋放的殺意感到不安。
即便最初針對林行韜的殺意再也沒有出現過,卜果子依然會想起當時林行韜的眼神。
憤怒、冷漠與深深的嘲諷。
他也在那樣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怯弱、逞強與陰暗。
卜果子是真的想要殺了林行韜,除了聽錯姓氏外,他在想——這樣的人以後再厲害現在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他的生命便掌控在我卜果子手中。
年少時的不甘、身為掌門弟子卻潦倒度日的不滿、能夠掌控真正天驕的得意在他的心中翻滾。
那或許的確是心魔,是他始終無法成為真人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