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現代(一)(1 / 2)

寺廟建在水庫旁,供奉著佛的大殿前疊著長長的石階, 人踩在上頭, 沁涼就湧入腳底, 再看看在藍天下閃爍著金光的殿頂, 嘴裡的話也不由斯文了許多。

“都說這裡很靈,不少大師就是在這裡出家的。”身材略有些發福的客戶說, 他抹了把汗水, 進入大殿焚香而拜,過了會兒,神清氣爽地對趙言佳問,“你不試試嗎, 我記得……你們公司最近不是要派人去燕京, 是個機會。”

趙言佳搖搖頭。

她心裡默默念著“燕京”兩個字, 聆聽著一山蟲吟, 還有穿透林間的幾家犬吠。

客戶笑了笑, 也不以為意。

在他們準備下山的時候, 台階儘頭飛快地躥上幾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

學生的喊叫聲一下子吵起了幾隻飛鳥。

“呼, 好多台階,累死爸爸了。”

“我走不動了……反正我這個月的那個來了, 你們記得幫我拜一拜啊!”

“噓, 安靜點, 裡麵好多人。”

他們很快收斂了嬉笑,滿是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風景。像是被殿裡肅穆的氛圍感染,又或者是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 他們嚴肅乖巧地跟著誌願者學習手勢與過程。

客戶問一個經過的學生:“你們是不是快要高考了?你們學校也組織學生來拜,這能行嗎?”

學生似乎早料到會有人這樣問,眨眨眼睛:“誰說我們是來拜的,我們是來旅遊放鬆心情、釋放壓力的。”

客戶也笑了:“對對,這的景色很好,祝你們考試順利。”

趙言佳聽到“高考”,望著學生們身上的黑白校服,突然意識到那是她兒子念的學校的校服。

她的兒子,林行韜,也已經高三了。

但林行韜沒有和她說這次出遊的事情,她也沒有將隻有假期才給他的手機給他。

既然不能聯係,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難得有空。她想著,與客戶說明了一下,自己停在石階上等兒子。

學生漸漸多了起來,並沒有老師領著,他們自己來,想拜就拜,拜了就往素食街那去買吃的、玩耍。

風把天上的浮雲從東吹到西,水渠裡的水也從上遊奔向了下遊,趙言佳就在經曆過風吹雨打的石階上等了許久。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見了兒子的朋友,她不是很確定,她並沒有等到兒子,她覺得也許兒子和她一樣不信這些。

她決定去素食街看看,也許會看到兒子坐在小板凳上啃烤麵筋。

當她隻買了些吃的回到大殿前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兒子。

林行韜正在石階上往上走,一個人,臂彎裡掛著校服外套,出過汗,額頭的發絲微濕地黏著,耳垂都微微發紅。

和他成群結隊的同學們不同,他顯得格外地安靜,每一步都很慢,像是在思索什麼。

一脈格外燦爛的陽光斜落到他的眼皮上,他就有些不適應地彆開眼。

趙言佳注意到他抿著的嘴角,意識到他這會心裡大概不是很開心。

趙言佳不知為何收回了迎上去的腳,她知道自己現在上前,兒子一定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但她忽然間動不了了。

她就在一邊,隔著一個個人頭與各色的衣衫,看著林行韜一手拎著衣服,一手插在口袋裡,走到殿前的許願樹邊。

誌願者連忙拉了拉林行韜,說:“不是說過了嗎,先去裡麵燒香、澆水祈福再買了卡片掛在這裡哦。”

林行韜蹙了蹙眉,身體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誌願者去招呼其他人了,林行韜就伸出一隻手,將被風吹翻過去的卡片翻過來,再插回兜裡。

他在看卡片上的字。

從上到下,從左往右,他看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被卡片上的字逗笑。趙言佳看著他,也有些好笑。

但是,趙言佳漸漸有些疑惑,林行韜明明已經到殿前了,卻不再往裡進一步。

樹枝與卡片浮動的陰影映在他的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隻是追隨著樹梢響動的鈴聲——他甚至沒有往旁邊看上一眼。

這個時候已經不早了,在這裡逗留的學生也準備回到集合地了,終於,林行韜與幾個認識的同學打了聲招呼,走到了殿門前,站在了門檻外。

而繞到一邊看清林行韜表情的時候,趙言佳的心都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金光閃閃的大佛隔著數米的空氣與人群含笑不語,而林行韜作為被俯視的眾生站在門口,毫無情緒而又專注地注視著跪在墊子上、一排排排得整齊的同學以及大人。

那一瞬間,趙言佳出於對兒子的了解,幾乎會以為他的嘴角掀起了一個譏諷與自嘲的笑,一閃而逝。

但他分明什麼也沒做。

而就因為他什麼也沒做,也因為他長久的注視,他被曬得蒼白的臉上會讓人覺得有點……莫名的難過、脆弱。

——簡直像是在無聲地祈求著什麼。

一名始終端坐在旁、半合著眼冥想的僧人似乎被他驚動了,抬起頭正待詢問——林行韜乾脆轉身,穿上外套,一下子躍下石階。

趙言佳被嚇了一跳,有點生氣他這麼不安全的舉動。

很快,她也注視著兒子的背影。

校服寬大,飛起來的時候獵獵作響,像飛鳥揚起了翅膀。

帶有少年活力的身影沒多久就消失在了漸漸昏暗的天光中,趙言佳猜想兒子那張年輕稚嫩的臉上說不定反而露出了暢快的笑容。

風大了,趙言佳抬頭望了一眼,幾乎被飛速變幻的廣闊天空眩暈。

她將幾縷發絲撥到耳後,走到誌願者前,說:“你好,我兒子高考,我想幫他拜一拜。”

......

一張墊子跪六個人,趙言佳分到最邊上。

她看到不遠處的香爐,再看到近處被自己擺在地上的包,最後看到旁邊一個喃喃自語的中年婦女蠕動的嘴唇。

香煙在緩緩飄散,從地上升起,一直要流到天上去。

趙言佳按照教的手勢擺出來,手卻微微有些發顫。

她不信神佛。

她跪了下去。

沒有“彭”的一聲,墊子很軟,膝蓋很舒服。

她在還年輕的時候,其實也不信。但那個時候的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樣,信一信又怎麼樣呢,求個安心、從眾、有點意思。

於是她在燕京有著許願井的街上,左顧右盼,丟下了一枚硬幣。

那個許願井很靈的,大家都這樣說。

當時她心裡說:求神保佑,趙言佳想要遇到她的真命天子。

大殿裡,趙言佳在心裡說:求佛祖保佑,韜韜要每天開開心心的……

扔下硬幣,她等著,對著對麵那個也扔下硬幣的男人笑,忍不住偷偷地笑。

男人愣了一下,有管理員跑過來,他隨即大膽地伸出手。

兩隻手牽在了一起,他們開始暢快地奔跑。

趙言佳一邊跑一邊笑,偷偷地笑,明媚地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麻木,笑得僵硬,笑得、哭暗了眼中的亮光。

趙言佳還記得離家出走那天,還記得嘶喊著生下林行韜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你要靠自己。

她告訴自己:滿天神佛!不會去理會一個滿腦子男人與戀愛的傻瓜少女!也不會去理會一個遭受男人欺騙!自怨自艾的單親媽媽!

可是……趙言佳想起自己以前,在林行韜很小的時候,帶著他回了燕京的家裡。她是那樣地激動和憤怒,表現出來卻是冷冰冰的話語:“現在要靠你自己爭取了。”

她在對兒子說,也在對自己說。

年輕時是那樣地執拗與激憤。

她不知多少次下班、累極了,倒在出租屋的沙發上,什麼也不想做,發呆。

她表現得像一個不依靠任何人的女強人,她做到了自己口中的自立,自強,自尊,自愛,但她這個時候真的會眼眶發酸——值得嗎?

這難道不是在感動自己嗎,我真的不是在賭氣嗎?

等等,我是在動搖嗎?

她看到年幼的兒子從房間裡走出來,啪嗒啪嗒,鞋子踩在地板上,對她說:“媽媽,回房間睡,會感冒的。”

是啊,會感冒的。趙言佳對生病的林行韜說過:“感冒就要多喝熱水,韜韜,媽媽去燒開水,你等會要全部喝掉哦。”

林行韜說:“好。”

趙言佳說:“好,媽媽回房間睡,韜韜也回去睡覺。”

小時候的林行韜太懂事太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