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韶又繼續道:“若說鳳凰血脈會漸漸覺醒,可我和你雙修之後,鳳凰血早已消停了。我與鳳凰血相伴二十餘年,心知它隻是過於熾烈的離火之氣,燒灼經脈,平時練武、用刀也會流露出,離火熾盛,顯得天賦過人。”
說到這裡,蕭韶笑了笑,道:“他們皆說我,因生來天賦過人,才自小有高強修為……實則我想,此事,血脈隻是錦上添花,關乎心性,縱使給我一具凡人軀體,我亦不會泯然眾人。”
這隻小鳳凰膨脹了。
渾身的羽毛都蓬鬆了。
林疏拍拍他的手背,順著蓬鬆的毛摸,附和:“很對。”
蕭韶繼續道:“或許我身上的鳳凰血脈,確有蹊蹺,但我現在以天地怨氣為根源,豈會死去。即使有東西能夠誅殺我,那也隻有天道。”
林疏:“可是……”
萬一呢?
以前,在學宮裡的時候,大小姐是常要和他在一處的。
說辭是,萬一你摔倒了,萬一你被人欺負了,萬一你遇到魔物了,雲雲。
他那時候是不解的,世上哪有那麼多萬一。
但是現在卻覺得,萬一這兩個字,確實是使人害怕的。
“雖有可能,卻有蹊蹺。”蕭韶道:“隻怕母後、大巫對你說的東西,都是半真半假。”
林疏:“那何為真,何為假?”
蕭韶:“何為假,我不知道,但有兩件事為真。”
林疏:“嗯?”
蕭韶:“大巫想要集齊八本秘籍,母後想要我成為人皇,這兩件事為真,而這兩件事若實現,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林疏:“你要怎麼做?”
“見招拆招。”蕭韶雙手環著他的腰:“但……”
林疏現在聽不得“但”字。
但蕭韶說了下去。
“母後向來是很溫柔的人。”他聲音緩緩:“但她……想要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會實現。”
“小時候,若我不好好修煉,母親會責罰我,但母後不會。”
“母後把我抱進懷裡,然後哭。”蕭韶的聲音有點發澀:“但她的眼淚……是比責罰更讓我害怕的東西。”
林疏不知道他話中想要表達的東西。
隻知道皇後的形象是那樣溫柔又美麗,她風華正勝時,一笑就可以使一個陌生的男人癡迷半生。
那她的一滴眼淚,或許能使人為之心碎。
他說:“我沒有過母親。”
蕭韶讓他麵對著自己,與他額頭抵著額頭:“如今世上,唯獨兩人可使我傷損。”
林疏明白了他想說什麼。
他伸出手,去撫蕭韶的臉頰,蕭韶俯下身來,淺淺嘗他的嘴唇。
落花簌簌,沾了滿身,蕭韶抱住他的腰,吻得深了一點,過一會兒,才放開,把人抱下來,落回地麵上。
一落地,就變回了淩鳳簫的樣子。
淩鳳簫道:“我去見母後。”
林疏點點頭,問:“你自己可以麼。”
淩鳳簫道:“我有分寸。”
林疏:“好。”
淩鳳簫抱著他,在他脖頸一側親了親。
林疏想鳳陽殿下這個殼子今天塗著傳說中有“晚霞的光澤”的唇脂,想必也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個有“晚霞的光澤”的唇印。
殿下放開他,往皇後宮中走了,紅袍迤邐的一個背影,被宮苑的重重花木遮去。
林疏望著他的背影,用手指碰了碰脖子上的唇印,心下似乎有什麼變化,但捉摸不透。
待淩鳳簫背影消失,他也轉身,往梧桐苑的方向去了。
半路上遙遙聽見一聲:“閣主留步。”
林疏停下,看見謝子涉從一側的宮牆裡轉出來,朝自己這邊走。
隔著這麼遠,難為她能認出來。
謝子涉到了近前,笑道:“遙遙看見你身影,想來這宮中隻有閣主有這樣如雪如玉的仙儀,果然沒有認錯。”
林疏想自己仍是素日裡的那副打扮,權當謝子涉在客套,道:“師姐謬讚。”
謝子涉道:“我今日喊你,卻有正事。”
林疏:“請講。”
謝子涉:“鳳陽殿下的命令,我每日晚上要去給太子殿下講一個時辰課,教他治國安民之道,這三年來,日日如此。今日班師回朝,想著太子殿下想必落了很多功課,便提早過去,落鳳宮中卻不見殿下蹤影,問宮人,個個言辭閃爍,此事是否與大小姐有關?”
林疏思考措辭:“太子殿下……正在思過。”
謝子涉挑眉:“莫非已經被軟禁?”
說罷,歎了一口氣:“也罷,我早猜到了。如今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說是鳳凰山莊欲改天換日——我心中覺得大小姐並無此意,不過,卻也覺得此事不算壞事。”
隻聽她繼續道:“無論如何,我總是站在大小姐一邊。不過太子殿下麼……倒也算聰慧,我卻頗有些惋惜。”
林疏聽出了她話中不同尋常的意味,問:“怎麼說?”
“太子殿下天資不差,隻是少年時底子沒有打好,初開蒙便學《六略》那樣艱深晦澀的典籍,稍長大後卻又學甚麼《諸林》之類言之無物的玄論,十幾年間既沒有學得真才實學,還因此對讀書厭惡至極,即便後來陛下請大國師為他親講《帝策》,也難以彌補了。”她笑了笑:“不過,據說太子殿下一直由皇後陛下一手撫養,我亦不好置喙。”
林疏:“師姐慎言。”
“旁人麵前自然慎言,不過在閣主麵前麼,倒是可以說一說。”謝子涉意有所指地看著他的脖頸,一笑。
林疏自然知道謝子涉話裡有話,乃是通過他來傳遞消息,或許,皇後之心,連謝子涉都看出了端倪,故而前來知會一句。
畢竟當年在學宮裡,就有流言,說儒道院大師姐謝子涉不喜歡男人,卻對大小姐很是傾慕雲雲……
而說是大師姐傾慕大小姐,謝子涉卻對淩鳳簫沒有什麼特彆的表示,倒是喜歡口頭調戲林疏,所以林疏覺得她一直態度成謎。
說罷了正事,謝子涉卻也沒走,而是看著他:“說起來,我心中倒有一惑。”
林疏:“請講。”
“我聽聞劍閣的功法乃是不入塵世的無情功法,卻不知閣主為何重又入世來了。”謝子涉道。
林疏道:“有情或無情之道……我尚不能解。出世入世,隻是隨心。”
謝子涉抿唇一笑:“那子涉便預祝閣主與大小姐白首偕老了。”
林疏:“多謝。”
送走謝子涉,林疏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謝子涉問得沒錯。
他的答案也是真的。
紅塵萬丈於他,一直有如迷津,不可橫渡。
修為恢複後,世間千形百色都平淡如水,世人的麵孔亦變得千篇一律,可小鳳凰卻一直是很好看的。
他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為何《長相思》前七式都是那樣孤高凜冽的招式,到第八招“平生心事”,卻變成了自傷以護持身後人的一招劍法。
也不大明白方才蕭韶俯下身去碰他嘴唇的時候,為何天地都靜了,卻獨獨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夜風徐徐,他望著梧桐苑中重重燈影,略微迷惘。
說是不大明白,可其實也有些明白了。
古書上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若遺忘之者。可他的無情道,如今卻偏偏在一片空茫寂靜中,照見何為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