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韶還是那樣,看不清神色喜怒。
隻是略垂了眼,微微抿了薄唇,燭光映著他眼睫,投下影子。
他好像傷了心,林疏忽然想。
而明明看到了林疏的動作,他卻也沒有阻止,倒像沉默的縱容。
前塵往事刹那間浮上心頭,他記起蕭韶曾說過一句話。
說如今世上,隻有兩人可使我傷損。
其中一人是皇後,另一人……亦是不言自明。
可以使他傷損,不是因為實力有多麼強大,而是愛恨癡纏,牽絆太深,若對方執意要傷他,也隻能生受了,無處可躲,亦不想躲。
而自己此時所行的……不也正是傷損他之舉。
皇後已傷他那樣深,自己又怎能……
他不躲也不避,究竟是不是心中還存了一點清明,記得些許前塵往事?
林疏握住寂滅針的手指微微發了顫,閉上眼,心想,林疏此人,就是這樣的沒有出息。
這一針,是無論如何都刺不下去了。
他陡然失了力,甚至差一點握不住寂滅針。
他緩緩放下手。
原先靜止的藤蔓,又開始緩緩遊移起來。
而他望著手中的寂滅針,鬼使神差地,拿起來,放在眼前看。
想著功虧一簣,因著心中疼惜,還是沒有刺到小鳳凰。
他終究沒有辦法去傷害蕭韶。
渾身上下的藤蔓變本加厲,身體的反應是控製不住的,丟盔棄甲,乃至於潰不成軍,喘息與嗚咽也壓不住,嗓子已經啞了,一望無際的汪洋欲海中,神思卻是真的清清明明。
忽地,他癡癡笑了。
動作緩,卻不容置疑。
他抬頭,看蕭韶。
蕭韶也看著他,似乎怔了那麼一瞬。
隻這一瞬,他猛地使力,將寂滅針穿進了自己的心臟!
他腦海中刹那間雷霆轟響,驚覺這一幕與那鏡子裡何其相似。
原來冥冥之中,命格果然注定麼?
寂滅者,虛無也。
這一針,往日的修為,靈力,道法,便儘皆煙消雲散了。
前世雞鳴即起,夜半方歇,晨悟天地,夜感陰陽,周而複始,日複一日。水滴而石穿,聚沙以成塔,修得超拔修為,無雙境界,重要麼?
很重要。
可又似乎不是那麼重要了。
遠紅塵,近紅塵,出紅塵,入紅塵,祖宗教誨,師友勸誡,喋喋不休。
劍閣的心法,精絕的劍招,無情的道途,若想清楚了,其實也無用。
借了寂滅針之力,自毀經脈,自廢修為,自棄道心。胸口血流如注,但其實也沒有什麼痛楚,隻是有什麼東西在體內寂滅消弭,繼而煙消雲散無影無蹤。
冰雪氣息,寒梅香氣,忽然撲麵而來。
前塵往事,貪癡嗔怨,驀然浮上心頭。
月夜裡踏雪尋梅,燈火闌珊處,疏影橫斜裡,終是尋到那一枝。
他伸手,攀了蕭韶的肩背,繼而捧了他的臉,將自己的唇舌送上去。
藤蔓惹出來的餘韻還在,衣服已然滑落一半,露出半邊的肩背。昔日情熱之時,他也曾被蕭韶半是哄騙半是強迫抱到銅鏡前,因此能想象出自己現在是怎樣的模樣與姿態,又是在做著怎樣的事情。
意亂情迷,乃是先有意亂,而後情迷。
若要意亂,又須心動。
今日有情之林疏,對著心係之蕭韶,想必會心動而意亂,意亂而情迷,情迷而神失,繼而永墮紅塵,與那紛擾肮臟的世間融為一體。
蕭韶倒像是有些無措了,空洞冷漠的一雙眼睛裡,似乎流露迷茫。
林疏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眼睛,看他什麼都記不起來的空茫神色,一時覺得可愛,想哄一哄,便笑。笑罷,卻又是心中疼痛酸澀,不可抑止,落了眼淚下來。
落著淚,餘光看見床頭紅燭搖曳不定,伶仃飛蛾兀自撲火,竟又輕而淡地笑了。
體內空空落落,經脈碎得漂亮,再也拚不起來,靈力一絲也無,想自己輾轉世間,叩問大道,修二十餘載,幾經起落,最後修成一具肉體凡胎。
鄉人粗鄙之語,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也有道理。萬丈的紅塵,偌大的世間,他就這樣栽了。
但他也認栽了。
“你不醒麼,”他將自己的額頭與蕭韶的額頭相貼,低低道:“我……回來陪你玩了,你還……不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