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涼州無歸客(2 / 2)

血淋淋的字跡,鐵畫銀鉤,背後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使聞者戰戰,見者驚心。

“涼州無歸客”之名,很快傳遍天下。

因著他所殺之人皆有不小的罪行,鏟除之後,一方百姓都感恩戴德,故而人人稱頌,甚至編成童謠,在街頭巷尾傳頌。而那些先前犯下累累惡行之徒,更是成日心驚膽戰,收斂了許多。

——有這位無歸客拔出民間毒瘤蠹蟲,加之新帝赦天下,減賦稅,一時間,雖天地仍在晦暗昏沉中,民間卻竟有河清海晏的氣象了。

隻是三月之後,坊間流傳的言論,又有了新的變化。

說這“涼州無歸客”,鏟除惡人是真,殺人如麻,毫無人性也是真,殺數百人隻在眨眼之間,如何讓人不害怕?此人手下血債累累,若他殺完了罪大惡極之人,少不得便要找輕罪之人,繼而發展到無罪清白之人……此人暴戾恣睢,殺戮成性,若放任下去,長此以往,恐怕是天下之禍。

——再加上如今這萬古長夜,民生也不知還能支撐幾年,天下危矣!

也有說法,有人認出了無歸客使的那一招“天意如刀”有鳳凰山莊的遺風,加上他那深不可測的修為,此人必然就是鳳凰山莊從修羅地獄裡複活的“邪鳳”。鐵證便是他身邊那個看上去仙氣飄渺,實則令人不齒的東西——這人本是鳳陽殿下養著的小白臉,鳳陽殿下被皇後獻祭,死於鳳凰山莊祭天台,這人轉眼便投了新主子,靠著幾分顏色,繼續做那小白臉、美孌寵,與那人行為曖昧,眉眼含情,鳳陽殿下九泉之下得知,又當作何感想?

林疏隻當沒聽見,倒是蕭韶聽見後,廢了不少議論他是“小白臉”雲雲的人

而對於那些說蕭韶“暴戾恣睢”“殺戮成性”的言語,即便傳到了蕭韶耳朵裡,也沒見他有什麼特彆的反應,仿佛默認。

世間的肮臟,豈是一時半刻能夠澄清,這樣殺人,確實太多了。但林疏同時又清楚地知道,蕭韶一直神智清明,未有一絲失控之時。

既然如此……或許蕭韶自有他的道理。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月,十二月裡,傳說江州有一處梅花山穀,蕭韶帶林疏前去賞玩。

天還是黑壓壓的,梅花雖艱難開出來,但稀稀落落,並不如往年好看,隻一片清寒芬芳,尚算怡人。

他們在一座小亭中說著話,麵前擺了酒,正淺淺啜飲,卻瞧見遠處路上遙遙來了三人。

這身形,林疏一眼就認出,有一個是果子,一個是盈盈,還有一個……卻是個小和尚。

蕭韶亦看見了,卻沒有上前,

“你去罷。”他道:“他們不可近我身。”

林疏便離開亭中,往那裡迎去。

就見盈盈跑了過來,撲到他懷裡,花瓣一樣的小臉,一見他,眼睛裡立刻汪了眼淚。

林疏把盈盈抱起來,盈盈把臉埋在他肩上哭,她還是不會說話,隻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不一會兒便濕了他的肩膀。

果子和那個小和尚隨後過來了,果子這次倒沒女裝,穿了一身漂亮的紅衣,儼然一個正當年華的漂亮少年郎,隻聽他道:“你們久沒有消息,江湖上……又全是那樣的傳聞,我們便來尋你們了。”

說罷,又拉過那個小和尚:“這是我朋友,拒北城認識的,你以前知道。”

小和尚朝他行了一個出家人的禮節:“林施主。”

林疏看那小和尚,見他約莫十三四的光景,和果子差不多大,眉清目秀,一雙眼清澈沉靜,通身的清靜靈氣,非同一般,也不知是哪位得道高僧的愛徒,怎麼被這隻果子拐帶出來了。

他問果子為何不穿裙子了。

果子嘁一聲說,賊和尚不想近女色,一看見我穿裙子就要閉眼入定,我煩得很,這次就沒穿。

林疏有點想笑。

他們說話的空檔,盈盈也哭完了,紅通通的眼睛望向遠處的蕭韶,扯了扯林疏的衣襟。

果子也道:“不往那邊去麼?”

“他現在體質有異,你們近他身後,神魂會有損,”林疏道:“先回去罷,此間事了,我們會回去。”

“可流言說……”果子顯然有些急了。

林疏摸了摸他的頭:“千秋功過,且留待後人評說。”

“我……”果子眼眶有點紅,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忍住了,最後道:“我不知到底發生什麼,你們,一定……保重。”

林疏:“好。”

果子又看看盈盈,說:“我也要抱。”

盈盈扁了扁嘴,從他身上下來。

果子在林疏身上蹭了蹭。

林疏叮囑他要好好習武,照顧妹妹,不要總是出去拈花惹草,也不要平白耽誤人家小和尚的修煉。

果子抹了抹眼睛,說我知道了。

他抱回盈盈,對她道:“他們有正事,我們走吧。”

盈盈縱使百般不願,但還是眼裡含著淚,點了點頭。

就在林疏要轉身走時,卻聽見一道清澈聲音:“施主留步。”

是那小和尚。

林疏腳步頓了頓。

就聽他道:“亭中那位施主殺孽太重,已無法洗清,還望施主勸解他放下屠刀,以免來日橫遭天譴,永世不得超生。”

說罷,他便退至一旁,垂眸輕撚佛珠,似乎言儘於此。

林疏卻呆立當場,腦中晴天霹靂。

殺孽太重,橫遭天譴,

橫遭天譴。

他眼中場景閃回,想起蕭韶先前翻看的那些誌異怪談,寫無惡不作之人,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這世上,已無人能傷蕭韶。

還有誰能傷他?誰能破解這萬古長夜中天地萬物的怨怒?

他仿佛大夢驚醒,刹那間洞見關於蕭韶的所有內容,眼前恍惚,幾乎要站不住。

他穩住呼吸,對小和尚道:“謝過小師傅。”

小和尚沒有說話。

他轉身走回蕭韶的位置,看著他自斟自飲的好看側影,短短幾百步間,光陰漲落,四季輪轉,仿佛已走過一生。

隻有蕭韶的身影沒變。

他想,是了。

蕭韶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從沒有變過。

他從來……都是這樣的。

見他回來,蕭韶起身,執起他的手,道:“我們走吧。”

林疏麵色如常,語氣也如常,輕輕道:“好。”

便向著梅穀的出口緩緩行去。

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似有人跑過來,又有爭執之聲,是無缺把盈盈拉住了。

蕭韶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卻聽見身後不遠,忽然傳來一聲帶著哭腔的,嬌軟的聲音:“爹爹……”

林疏感到蕭韶握住自己的那隻手,猛地收緊了。

那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子的聲音。

聽到這樣的聲音,你立刻會想起她小而軟的身子,雪白纖細的胳膊,烏黑柔軟的頭發,漂亮而怯生生的眼睛,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氣。

是盈盈。

他們的小女兒。

她是不會說話的。

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一句悲切近似哭喊的“爹爹”。

許是見他們誰都沒有回頭,盈盈的聲音大了一些,哭腔更加明顯,甚至已經喘不過氣來。

“爹爹!”

“爹爹!”

“爹爹,彆走……”

“爹爹……”

聲音在十二月呼嘯的寒風裡,漸漸遠了,散了。

但凡是世上做過父親的男人,聽到這樣嬌滴滴又撕心裂肺的的哭泣哀求,都會立刻回去把女兒摟在懷裡,告訴她,爹爹不走,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但蕭韶一次都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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