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此地最高的山後,他俯視下麵。
暴雨未歇,昔日肥沃水鄉,全部變成一片片沼澤。不論是亭台樓閣,還是村舍瓦房,全部被大水衝垮。
屍體橫陳泥濘中,或漂在水麵上,觸目所及,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這一夜之間,死傷的人口,至少有十萬。江南亦元氣大傷,不知何日能夠恢複。南北夏合並後,方才顯現出的清平氣象,這一下子,又蕩然無存。
身後圖龍衛交流情況,將各府各郡的受災情況整理成書。
林疏撐一把傘立於風中,忽聽正說著話的圖龍衛中有人道了一句:“人殺人可擋,天殺人卻擋不住。”
他們沉默了。
風忽地大了起來。
江麵上浮著一個破木板,被水往下衝,破木板上扒著一個赤著上身的人,艱難地抓著東西,試圖往岸邊靠。
這片土地上還有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人,螻蟻一般掙紮求生,有的求到了,有的沒有。
人禍可平,天災難防,而天意如刀,正如此刻。
沉默中,林疏忽然想。
蕭韶死了。
他所做的那些,已經讓整個天下,慢慢好起來了。
但一夕之間,如夢幻泡影,情況重又糟糕。
百姓求生,朝廷求治,修仙人求長生,沒有人不在掙紮。
然而天地終究無情。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地無常,這世上之人的掙紮,誠然竭儘全力,卻也收效甚微。
生是偶然,死卻必然,新生終究短暫,萬物終歸寂滅。
他忽然想起一句話。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他的記憶便忽然清楚了,想起早已在經年的記憶中模糊的,《長相思》的扉頁,正是寫著這樣一段話。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非悟此道,不能解太上之忘情也。
他便又想起那日萬念俱灰之下悟到的“黯然銷魂”。
《長相思》的招式,到此為止了,黯然銷魂之後,又會是什麼?
了悟世事無常,萬物終歸泯滅,七情黯然銷去,而後徹底寂靜空茫麼?
——所謂“太上忘情”,是否如此?
刹那的恍惚間,似乎有所明悟。
圖龍衛那邊,大致的情形已經了解,剩下的,便是與各府郡的官兵一起儘力救人了。
然而,卻似乎是個死局,救得了人,活不了命。
無房的百姓,要吃住,要穿衣,要治病。
所需的錢糧,哪裡拿得出來?
林疏穿行在難民間。
饑餓中,無數人朝他伸出枯瘦的手。
大街小巷裡,先傳來孩子的哭聲,而後是女人,最後,男人們也嗚咽起來。
絲絲縷縷的黑紅之氣從他們身上逸散出來。
這是怨氣,林疏很熟悉。
千百年來,百姓的怨氣就這樣積聚,愈來愈濃愈來愈深重。
他看著這些怨氣的逸散,卻發現,絕大部分,都朝著一個方向湧去了。
無愧身上。
他聲音又有些冷:“你在做什麼?”
無愧:“不能吃麼。”
林疏:“你吃它?”
無愧殷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眼中血色又濃了幾分:“我以它為食,你要怪就去怪歐冶子。”
歐冶子早已作古,林疏自然無法追究。
他道:“以後不可。”
無愧興致缺缺:“哦。”
“諸般事務,我們自會回報朝廷,林公子,時候不早,您回去吧。”圖龍衛的首領對林疏道。
林疏看他們這一整天,因著朝廷的命令語焉不詳而無頭蒼蠅一樣奔忙——若是蕭韶還在,情形或許會不同。
若蕭韶還在……
他忽地有些出神了。
圖龍衛道:“公子?”
“無事。”林疏回道。
過一會兒,又道:“你……跟我來。”
圖龍衛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了他。
林疏記得此城中鳳凰山莊的管事在一家布莊。
山莊自詡為鳳凰的後人,喜歡擇高處而居,因此莊子並未有太大受損。
管事道:“林公子。”
而後一眼看見林疏因走在雨中街頭,衣擺上沾染的汙跡:“公子要換衣麼?莊子裡依您尺寸,備著許多衣物。”
——雖不是為此而來,但似乎確實該換。
蕭韶喜歡他穿白衣服,料子越輕越好,形製越飄渺越好,最好是清風一吹,便天邊流雲一樣仙氣飄渺地拂動起來。
這樣的衣服並不適宜現在的情形,而他穿得再白,再仙氣,也沒有人愛看了。
林疏便沒再選那樣的,隨意拿了一身煙青的袍子,很簡單的式樣。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管事笑捧上一支式樣簡潔的桃木簪:“林公子換上青衣,竟溫柔多了,沾了些人間煙火氣。”
林疏便也換上。
之後,便談正事。
林疏的來意很簡單。
官庫沒有錢糧,沒有布匹,沒有藥材。
鳳凰山莊有。
富可敵國並不是浪得虛名。
他要山莊開倉,與官府一同救濟災民。
管事起先麵有猶豫,看到鳳凰令之後才徹底應承。
傳訊煙花點起,山莊在各處的行當,全部開啟庫房,賑濟災民。
圖龍衛道:“多謝公子高義!”
林疏沒說話。
他看山下掙紮之百姓。
他或許動了惻隱之心,或許沒有。
隻知道若蕭韶在此,會這樣做。
自蕭韶灰飛煙滅那一日,此身已非他所有,有時候,他得替蕭韶活著。
他終究不能忘情。
他做不到寂然無所思。
他隻想一個月圓的夜,帳暖燈紅。
亭台樓閣,絲竹管弦之間,轉頭看見淩鳳簫,一身大紅華服,上麵灑滿牡丹,從太平盛世的錦繡從裡轉出來,輕輕勾唇一笑。
他畢生遠人群,愛清靜,穿白衣,用古劍。寡淡,也無聊,一生所見所念之繁華美豔,似乎就在於此了。
而斯人已逝,影蹤難覓,若來日黃泉相見,能把地麵上的承平盛世說與他聽,想著那一幕,似乎足以慰藉平生寂寥。
他正想著,那邊圖龍衛又接了國都的命令,因著對地方情況了解不足,與上一條命令自相矛盾,讓首領很是頭大。
林疏看他頭大如鬥,進退兩難的撓頭之狀,不由笑了笑。
諸項事宜的安排,其實也不算太難。
蕭韶臨危時的應對,他見得不少了,另一方麵,他自覺條理也算清晰。
手中的鳳凰令流轉著朱紅光澤。
見此令者,於鳳凰山莊,如莊主之親至,於王朝諸人,如皇帝之親臨。
啪嗒。
他將令牌放在桌上,指尖輕按,將它轉向圖龍衛的首領。
微垂眼,看令牌上鳳凰紋路,輕聲道:“圖龍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