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都已過世了。何必掛在嘴邊,驚擾故人。”
葉扶琉給聽笑了。
“你又來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問一句,被你掛在嘴邊懷念,他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魏桓想了想,“應該是喜歡的。”
“那為什麼你偏偏從來嘴裡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懷念壓在底下?”
魏桓這回沉默了更久的時間。
開口道,“因為心裡有愧。”
——
“家師謝相,惟其一生,始終主戰。”
“我在京城長大,十四歲入禁軍任職,曆任部署,都總管,都虞侯,指揮使。二十一歲升領殿前司。七年中,禁軍各部都有調任。禁軍名聲在外,號稱朝廷精銳尖兵,內裡什麼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憶起過去,聲線依舊是平穩和緩的。種種舊事於他,早已於深夜無人時反芻了太多遍,又於朝堂中被攻訐了太多次,以至於再提起時,無波無瀾,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駕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師出任相位,朝野思戰。先師過來找我,談到調撥禁軍出征北伐之事。當時我和先師說,絕不可。所謂二十萬中央禁軍精銳,兵強而將弱,肢壯而無頭,就是個貼了金身的泥佛,平日裡閱兵看著雄壯,調去戰場,一擊即潰。”
“先師問我怎麼辦。我說,想要除沉屙,必須下重藥。禁軍高層將領大批篩選調換,將多年的奢靡懶散推脫風氣從上而下,清掃殆儘,之後才能談動兵。但整治禁軍需要時間。眼下時機絕不對。”
“先師信了我,放棄北伐,推動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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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時我初涉官場,想法還是天真。原以為不過是一場關於和戰的決策之爭,遲早要戰,推遲幾年罷了……”
魏桓笑了下,搖了搖頭。
因為他的極力勸阻,謝相放棄北伐,當年依舊主和。
謝相陷入了朝堂旋渦。舊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視為主戰派的叛徒,彈劾不斷。主和派也加入彈劾,意圖把老對手徹底壓垮,從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對事不對人。但旁人不這麼想。後來我發現……黨爭兩個字,實在好用。”
好言好語勸說不通。舉步維艱,成事太難。各方攻訐不斷,老師的相位岌岌可危,禁軍整頓剛才開始。
權勢是個好東西。說不通,勸不動,那就把前頭擋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場大清洗,貶謫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敵舊友俱有。謝相保住了相位,禁軍改製,撥下的兵餉翻倍,打造武器,囤積糧甲,那幾年耗空了積攢多年的國庫。
當年事魏桓並不遮掩什麼:“禁軍由我領著。老師年年撥下巨款,便傳出了貪腐的名頭。直到今日也洗刷不淨。”
葉扶琉聽得出了神,指甲輕輕敲著木案。
“謝相……是兩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時候還在給北邊蠻子送歲幣?你後來主戰,禦駕親征大捷,為何不洗刷謝相的名聲?”
“極力洗刷了,並無太多用處。”魏桓平靜道,“一來,先師去得早。二來,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縱然北伐得勝歸來,我的名聲也不大好了。由我這聲名狼藉的跋扈弄權之徒,洗刷同樣聲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謝相,誰信?”
“哎呀。”葉扶琉算了算時日,惋惜地道,“謝相病逝得太早了。多留一年也好。”
魏桓握著茶盞,默然喝了口冷茶。
世事若能儘如人願,哪有“抱憾終身”四字。
若老師能多留一年,天子北伐親征,留在後方鎮守調度的必然是老師。
老師身居相位,年紀資曆足以服眾。若老師尚在人世,明章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又何必於危急時挺身而出,一肩挑起鎮守中原門戶的重任?
“時局危難,乃現英雄。”魏桓慢慢道,“我那好友,便是在大同守戰一役裡以身殉國。當時……我不在。”
禦駕親征當時,官家才十六歲,魏桓眼看著在宮廷長大的小少年,個頭已經趕上成人,脾性卻還難定。親征半路上幾次反悔,甚至有次召集了二十幾個親近內侍親衛,意圖連夜奔回京城。
魏桓半夜追出去幾十裡,未驚動旁人,把外甥拎回軍裡,秘密處決了所有參與內侍親衛。
原本定下禦駕親征,魏桓護送到河間,等禦駕
出關便回返京城鎮守調度。因為這場中途變故,之後他一路跟隨伴駕?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盯著禦駕到了北蠻邊境。
來自西邊戈壁的胡人輕騎趁亂奔襲中原時,他人在北邊邊境。
“我那好友,是江寧府建武侯之獨子,賀明章。因為都是祖籍江南,從小和我親近。”
“在國子監時,我們兩個是令所有先生頭疼的人物。特意把我們的書桌挪得遠遠的,一個靠東邊角,一個靠西邊角。提起我們兩個,先生們張口就是‘那兩隻南邊來的皮猴兒呢?’”
回憶起幼年胡鬨事,魏桓微微地笑了下。
“先和後戰,兩場爭議清洗,明章始終站在我這邊。禦駕親征伐北蠻,西邊胡人又領兵進犯,朝廷亂成一團時,明章自請領兵趕赴大同。”
“堅守大同四十日,撐到禦駕回返,明章戰死得壯烈,追封忠勇侯,出殯當日大同萬民追送。這兩年他的事跡傳唱南北,你應該也聽過他的名字。”
“聽過戲文。”葉扶琉像是想起了什麼,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對麵的人,“忠勇侯守大同的戲本子裡,除了他一個紅臉大忠臣,還有一個叫做‘曹國舅’的白臉大奸臣,說是——臨戰脫逃,換了忠勇侯頂替。”
“曹國舅,聽說過。”小鍋燒熱的山泉水咕嚕嚕冒起氣泡,魏桓起身蓋滅爐火,“文人春秋筆法,影射的大約是我了。”
等沸水溫度略降,往茶壺裡添了些水,“今日說得太多,來,喝茶。”
葉扶琉捧著香茶。她今日也聽得太多,坐著有一陣沒吭聲,邊想邊慢慢地喝茶。
滿杯茶喝得見了底,她琢磨通了,把茶杯砰地往木案上一放。
“如此說來,你和你老師,還有你好友,你們三個始終齊心合力想要北伐。花費了許多年,許多的人力物力,如今排除萬難北伐成功,收複國土,想做的事終於做成了,怎麼一個成了忠臣,兩個成了奸臣了呢?”
魏桓啜了口茶,淡定道,“還好有一個忠臣。”
葉扶琉給聽笑了。
視線掃過去,斜睨對麵那人漫不在意喝茶的姿態。
之前在書房時,對著黑鼠一家子“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乾涉”又算得上什麼。
人還好好地活著。活著被春秋筆法編排進戲本裡,成了大江南北痛罵的白臉奸臣“曹國舅”,跟沒事人似的。
葉家身為偷兒世家,還在意自家的生意招牌。這位倒好,連自己生前身後的名聲都渾不在意,當麵提起也無動於衷。——把天下人都當書房裡的黑鼠了?
葉扶琉放下茶盞,也若無其事說,“一個忠臣,兩個奸臣,蓋棺論定,就這麼算了?”
魏桓想了想,“之前重病心力不濟,確實想著算了。但既然如今病症好轉,還是要奔走一二,儘量恢複先師的清譽才好。”
葉扶琉睨他。原來心裡還在意老師的清譽啊。
“你老師的聲譽由你來奔走洗刷,你自己的名聲呢?誰來幫你洗刷?”
魏桓不甚在意地喝茶,“能洗淨老師的名聲已經不易。其他事莫強求,隨它去罷。”
“好個‘莫強求,隨它去罷’。”葉扶琉敷衍地鼓掌。
“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倒好,‘事了拂衣去,哪管身後名’。你還覺得挺不錯的?是不是覺得你老師和好友都過世了,三人裡隻你還活著,給他們留下忠臣的好名聲,壞名聲全頂你自己頭上,感覺沒那麼愧疚了?”
對麵從容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魏桓沉默著注視茶盞。杯裡的茶湯見了底。
葉扶琉把茶盞推開,起身說,“我去叫阿兄上來,細談下兩家的屋契買賣。今天簽了契,明天葉家就搬。”
魏桓:“……”
視線從茶盞抬起,望向對麵。
葉扶琉:“看我做什麼?覺得明天搬家太快了?沒辦法,誰讓我家阿兄懼怕你魏三郎的名聲,整天催促我賣宅子搬家呢。”
葉扶琉邊往樓下走邊說:
“‘莫強求,隨它去罷。’說來好生淡定呀。如今你魏三郎頂著滿頭的壞名聲,我家阿兄見你就躲得遠遠的。今日你說的這些,我可以轉述給三兄,不過他信不信我可說不準。你還想魏家跟隨葉家四處經商?信不信葉家明天出鎮子就甩開魏家跑沒影了?彆怪我沒早提醒你。”
魏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