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臭醃鹹蛋(1 / 2)

回開封府衙時,謝鈺在門口碰上另一位軍巡使方保,正帶人呼啦啦往外走。

開封府下常年設左右軍巡使,日常受府尹調遣,實則直屬皇帝,平時主要負責協助維護城內治安,並偵查案件。

兩位軍巡使原則上沒有高低之分,誰有空、誰發現了案子誰辦,這幾日謝鈺外出辦案,衙門內外便由另一位總抓總管。

一看見謝鈺,方保立刻麵露喜色,“你可算回來了!”

天熱事多,諸多王侯貴胄們又難纏,可給他累壞了。

謝鈺失笑,“方大人去哪裡?”

方保跨上馬背,拍了拍愛馬的脖子,指著遠處道:“嗨,這幾日你不在家不知道,前兒起了火,燒了幾處屋子,又下雨,一冷一熱的,屋子塌了好些。所幸沒傷到人,便又忙活著重蓋。結果才剛有人來報,說是蓋房子的那裡摔斷了腿,嗚嗚嚷嚷的也說不清楚,又是自己不小心,又是給人害得還是怎的……”

“天兒又熱,性兒又急,”見人到齊,方保抖動韁繩調轉馬頭,將兩手一拍,無奈道,“這不,兩家房子也不蓋了,竟打起來!什麼鍁、鏟、耙子都用上了,簡直亂成一鍋粥。”

誰是誰非的以後再說,先過去拉架,彆鬨出人命是正經。

說完這句話,方保帶頭朝謝鈺拱了拱手,“家來就好說了,有空一處做耍,我們先去了!”

說罷,果然縱馬朝鬥毆現場狂奔而去。

謝鈺目送方保等人遠去,終於有了點類似回家的感覺。

嗯,要是沒有那麼多煩心事兒就好了。

他本想去向塗爻述職,奈何對方有事外出未歸,猶豫了下,抬腳往藥園那邊去了。

因下了幾場雨,草木又拔高一大截,好些枝葉都不甘寂寞地從花圃中冒出來,大咧咧伸到路邊。

謝鈺從月亮洞門轉過來時,幾根薔薇花枝輕輕拂過肩頭,留下幾片嬌嫩的花瓣,又“噗”一下,蕩了回去。

淡淡的薔薇花香染上衣襟。

還沒進門,就聽見院子裡熱熱鬨鬨的,好像霍平和元培他們都在,正嘻嘻哈哈說著什麼,偶爾迸出幾聲哄笑。

很開心的樣子。

“哎,這個真的好吃啊!不信你們試試!”馬冰笑道。

“你當我們傻啊?”元培的聲音忽遠忽近,似乎被人追著跑,“那玩意兒黑乎乎臭烘烘,分明一路上捂餿了啊!”

“聞著臭,吃起來香啊,來嘛,嘗嘗嘛……”

“唔好臭,你走開!”

謝鈺在門口聽了會兒,被裡麵歡樂的氣氛感染,唇角不自覺往上帶。

“子質,你確實變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剛才舅舅說的話。

變了麼?

或許吧。

曾經的謝鈺循規蹈矩,也不喜歡與人玩笑,確實是個無趣的人。

而現在的他多了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這心思後麵也許牽扯著足可撼動朝堂的巨大乾係,他既期望儘快揭秘,好讓這心思可以坦然展示在陽光下,卻又矛盾地希望那一天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

他擔心迎來的不是想要的結局……

偶爾謝鈺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像個主動跳上刀尖兒的傻子,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處境並不算美妙,可就像著魔似的,隻要窺見遠方迷霧中漏出的一星半點兒色彩,便甘之如飴。

“哇啊啊哎大人?!”元培驚慌失措的臉忽然出現在門口,看見謝鈺後本能刹車,“您回來啦?”

馬冰擎著個圓溜溜的東西緊隨其後,謝鈺剛要開口,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襲來,不由蹙起眉頭。

什麼玩意兒?

他大略分辨了下,確認那臭味是從對方手上傳來的。

圓形的,淡紅色外殼……雞蛋?

“大人來啦,”馬冰笑嘻嘻停下,大大方方將那枚臭雞蛋展示給他瞧,“說來有趣,我剛發現了一樣美食,大人要嘗嘗嗎?”

元培和後麵趕來的霍平、阿德等人就用驚恐的眼神看她:

你這是要公然行凶,毒害皇親嗎?

謝鈺的喉頭微微動了動,試圖找出合適的言辭,奈何未果。

她為什麼總能弄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馬冰主動解釋道:“回來的時候不是帶了不少醃雞蛋嘛,但是咱們走得太慢,天氣太熱,剛才打開就發現有幾個壞了……”

雖然壞了,但馬冰一邊被熏得流眼淚,卻又慢慢從這股奇異的臭味中分辨出另一種陌生而神奇的異香。

這種香味有點像她曾經吃過的醃菜、糟貨,雖然聞著有些可怕,但入口的滋味著實不錯,不敢吃的人避之不及,愛吃的卻能愛煞。

憑借曾經親自試藥的經驗和勇氣,馬冰用筷子尖兒挑了一點嘗味道。

臭,確實是臭的,但短暫的臭味過後,那種神奇的香味就猛烈地席卷而來,令人欲罷不能。

裡麵的蛋清蛋黃好像已經化掉,融合成一“罐”淡灰色的柔軟膏脂,細膩無匹,舌頭輕輕一抿,毫無滯澀。

見她以身試毒,眾人萬分震驚,都覺得這丫頭是不是瘋了。

大老遠帶回來的東西壞掉,確實令人沮喪,但就是一壇子醃雞蛋而已,不至於這樣吧?

就連王衡也忍不住勸道:“扔了吧,啊。”

不然萬一把自己毒翻了,還不得他治啊?

吃了兩口之後,馬冰靜靜等了大半個時辰。

嗯,很好,脈象沒亂,五臟六腑也沒有任何不適,沒毒!

然後就有了剛才元培被攆得雞飛狗跳的一幕……

折騰到現在,大家也餓了,廚房送了飯來。

大約是東河縣的飲食經曆太過深刻,今天的飯桌上除了馬冰執意留下的幾顆臭蛋外,沒有一點兒與雞相關的東西。

很簡單的小米粥,黃澄澄的米粥裡加了切碎的紅棗碎和山藥丁,補氣養胃,越是簡單的味道越叫人留戀。

一大盆乾豆角燉排骨,稀爛入味,筷子輕輕一碰就脫了骨。偶爾吃到一截脆骨,又彈又脆,恨不得嘬手指。

一大碗肉沫醬茄子條兒,油汪汪亮閃閃,聽說廚房的大師傅去年從一個東北夥計那裡得了做大醬的方子,今年整個開封府上下沒少吃他做的大醬燉菜,特彆香。

聽說他想出來好多吃法,另有一碟子蔥段爆香後加了雞蛋炒熟的黃醬,夾著餑餑都下飯。

一小鍋魚頭豆腐煲,上桌時,奶白的魚湯還在輕輕沸騰,切得薄薄的嫩豆腐隨著水泡炸裂不斷起伏,像個不厭其煩的話癆,“咕嘟嘟~咕嘟嘟~”

另有白灼蝦仁、芥瓜條兒等幾樣可口小菜,兩樣菜肉餑餑,結結實實橫了一桌子。

離家多日,確實想得慌,眾人竟顧不上說話,先埋頭苦乾一番,等吃到四五分飽時,才漸漸放慢速度。

王衡有了春秋,一般講究過午不食,可自打馬冰來了之後,老頭兒經常被帶跑偏,見他們吃得香,就忍不住也加入。

好懸吃到半飽時,王衡“懸崖勒馬”,立刻退出戰局,躺在大搖椅上,抱一壺消食茶慢慢啜,時不時扇一扇大蒲扇,看看那茁壯成長的藥園、花圃,愜意得很。

而年輕人們的戰鬥才剛開始。

馬冰抱著無人問津的臭蛋捶胸頓足,十分感慨:“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這個真的很好吃啊,越吃越上癮的那種,怎麼就沒人信!

嘗一口嘛,不好吃了摔我臉上啊!

真心向人推薦,卻被無情拒絕的感覺誰懂?!

她用力歎了口氣,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炭條,在蛋殼上三筆畫出一個笑臉。

想了下,又吭哧吭哧蹭掉嘴巴,改成努力向下彎曲的一條弧線。

嗯,就是這樣懷才不遇的哭喪臉才對嘛!

畫完之後,馬冰就托著下巴,吃一口飯,歎一口氣,再吃一口飯,再歎一口氣。

眾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終於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取走了那隻哭喪臉的臭蛋。

馬冰騰一下坐起來,快樂而積極地說:“我來我來,我來幫你磕,這個要挖著吃才有意思!”

她小心地將雞蛋的一頭磕破,剝出一個圓圓的,隻容許小圓勺通過的洞口,“這樣味道不會太跑出來,不喜歡吃也沒關係,隨便拿個東西蓋住就好啦!”

隨著蛋殼破裂,香臭交加的複雜氣味噴湧而來,飯桌上其他人都露出驚恐的神色。

其實馬冰已經特意選了下風口坐著,但眾人對之前問過的味道記憶猶新,很有點驚弓之鳥的意思。

謝鈺盯著重新遞過來的蛋,整個人似乎有片刻神遊天外,然後用力捏了捏眉心。

怎麼說呢,有點後悔。

但……君子一言。

謝鈺的兩片嘴唇抿得死緊,穩穩接過臭蛋,藏在桌下的另一隻手本能地收縮幾下。

但……還是臭啊!

馬冰瘋狂眨巴著眼睛看他,桌上其餘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就連已經退出飯桌的王衡,此時竟也顧不上扇扇子,抱著茶壺看他。

謝鈺:“……”

藥園內忽然安靜得可怕。

謝鈺盯著臭蛋洞口中漏出來的灰色膏脂,竟覺得周遭一切聲音漸漸遠去,微風拂過草木的聲音,花根底下的蟲鳴,牆外假山上流下的水聲……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手中的臭蛋,還有旁邊眼巴巴看著的姑娘。

終於,謝鈺動了。

以元培為首的眾人整齊地後仰,整齊地吸氣,然後整齊地憋在嗓子眼兒裡。

吃了,吃了,他吃了!

他真的吃了!

入口確實如馬冰所言一般細膩柔滑,唇齒碰撞的感覺十分微妙,但……真的還是臭啊!

那味道初始淡,繼而濃,要命的是後勁十足,回味悠長……

謝鈺的額角微微抽動了下,擎著勺子的手撐住額頭,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