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鵝卵石(1 / 2)

馬冰並未走遠。

謝鈺趕上來時,發現她正高坐馬背,遠遠看著路對麵河邊洗衣服的幾個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過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餘光瞥見謝鈺打馬過來,馬冰扯了扯韁繩,大黑馬打了個響鼻,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

它覺察到來自主人的不快。

兩人誰都沒先開口。

這條河自西而來,橫穿白石鎮,自開封府西門入城,蜿蜒向東而去。

河麵頗寬,正值豐水期,水勢甚大,隔著老遠就有嘩嘩的流水聲襲來。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慷慨地灑在河麵上,將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鎮落成之前,這條河就已經存在了,晝夜不息,日夜奔騰,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氣中帶了河水特有的氣息,看著滾滾東去的河麵,馬冰緩緩吐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

本來今天她和謝鈺過來,就是為了盤問王河的家人和鄰居,如今任務隻剛完成了一半,還不是走的時候。

馬冰輕輕抖了抖韁繩,大黑馬剛抬蹄欲走,卻聽一直沉默的謝鈺忽然開口,“馬姑娘。”

馬冰下意識勒住韁繩,大黑馬不悅地甩了甩頭。

走就走,停就停,乾啥呢這是?

謝鈺問:“你如何看待私刑?”

這個問題可謂尖銳,但馬冰並未像以前那樣避而不答,反而毫不遲疑道:“若對象是王河這種敗類,有何不可?”

“我以為不可。”謝鈺控馬踱過來,看著遠處的人群,緩緩道,“若私刑泛濫,那麼人人都有了殺死彆人的可能。”

馬冰皺了皺眉,沒有反駁。

的確。

但……

“但殺人這種事,並非人人都做得來。”謝鈺看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馬冰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不錯。

殺人,聽著簡單,做起來難,有的人殺雞尚且不能,更何況殺人。

若非走投無路,誰會選這條路?

“非也,”謝鈺搖頭,“你知道人性之惡,卻依舊低估了它。現在人們之所以談殺人色變,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無緣無故殺人,會受到嚴懲。換言之,你以為的【走投無路才會做的事】,恰恰是因為律法的約束。”

馬冰心頭一跳,終於忍不住看向他。

謝鈺看著遠處幾條打架的野狗,然後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以私刑代替律法,無辜的弱者將徹底淪為魚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惡遠超想象,你永遠也不能相信人可以憑借自我約束治理國家。

當失去律法和強權的壓製,人類將徹底淪為野獸。

馬冰抓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感覺她周身的尖銳漸漸褪去,謝鈺又說:“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當真有苦衷,朝廷自然會酌情處理。但若凶手另有其人,也絕不可放任其逍遙法外。”

他的聲音並不高,語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謝鈺看著馬冰,像在說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說彆的事情。

兩人對視片刻,馬冰率先挪開視線,打馬往小丫母子那邊去了。

謝鈺看著她的背影,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落。

高興的是,她確實聽進去了;

失落的是,她依舊不打算對自己打開心扉。

而在這份情緒之餘,他的心尖兒上又沁出一點心疼。

若一個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收斂情緒,並聽取與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見,那麼她的心性一定堅定得可怕,也一定經曆過遠比眼下更為極端的事件。

想讓這樣的人徹底敞開心扉,絕非易事。

河灘上滿是被水流衝刷得光滑圓潤的卵石,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馬腿,謝鈺和馬冰都將馬兒拴在岸邊大樹上。

這裡有樹蔭,還有備受水分滋養的嫩草,正是歇馬的好地方。

兩匹馬都愜意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

馬冰明顯心不在焉,以至於踩上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腳下一滑,徑直往一旁倒去。

謝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留神腳下。”

爬牆上樹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卻在河邊滑倒,說出去都沒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托著她的胳膊,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進來,幾乎把那片肌膚都燙到了。

馬冰徹底回神,手忙腳亂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時大意而已。”

太丟人了!

謝鈺失笑,“好,倒不是馬姑娘大意,而是這卵石太不識趣,為何偏要在這裡生了青苔……”

就好像誰家的孩童亂跑,不小心撞到桌角哇哇大哭,家中長輩便會一擁而上拍打那桌子,罵它為什麼不長眼去碰自家心肝寶貝。

可桌子多麼無辜呀!

馬冰差點給他逗笑,忙努力板著臉瞪了他一眼,抽出胳膊,哼了聲,走了。

哪怕背對著,她也能感覺到來自背後的目光。

他在哄我嗎?馬冰腦子裡亂哄哄的,把我當什麼啦?小孩子?!

開什麼玩笑……

但,但怎麼說呢,從未有人這樣待我,好像……說不出的快活。

看著馬冰陡然輕快起來的腳步,謝鈺不自覺也跟著笑起來,低頭對那長著青苔的卵石無聲說了句謝謝。

走出一步後,他甚至又折回來,飛快地將那卵石撿起,用帕子包了掖在袖子裡。

從前每每讀到詩經上那些愛恨彆離的情詩時,他總是不理解為何人要為了虛無縹緲的情愛尋死覓活。

與師父和父母說時,大家總是笑說他隻是個毛頭小子。

他不服氣,難道非要懂得情愛,才能算大人嗎?

當時謝顯就是這麼說的,“情愛一事,發乎自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終,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一個女子,喜她之所喜,憂她之所憂,她蹙一下眉,哪怕外麵花團錦簇,你也無心觀賞。她笑一下,即便正值淒風苦雨,你也好似身臨春日……

你的喜怒哀樂似乎完全不由己,你素來引以為豪的冷靜和克製對她全然無用,你會喜悅,也會惶恐,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攝去心神……

那便是情的滋味。”

以前謝鈺不懂,甚至對這番言論不以為然,可如今看來,一點兒不錯。

遠遠看見往這邊來的人,小丫娘忙用棒槌敲了敲石板,周圍幾個洗衣裳的女人抬頭,就見她朝那邊努了努嘴兒。

“怎麼還沒走?”有人小聲嘀咕道。

“洗衣裳呐。”馬冰好像看不見她們抵觸的眼神,笑眯眯在河邊蹲下。

幾個女人麵麵相覷,一手擎著棒槌,一手抓著還在滴水的衣裳,不知該作何反應。

河邊有許多上遊衝下來的大石頭,馬冰撿了一塊坐,謝鈺猶豫了下,選擇站在她斜後方。

在這種地方跟一群婦人坐在一處,他總覺得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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