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素燒鵝(2 / 2)

人多的地方,好像連天空都狹隘了似的。

她一路走,一路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裡掏出各色東西,往身上這裡塞一點,那裡掖一塊,不多時,肩膀和腰身都粗了些許。

走到一半,她甚至還往鞋底塞了兩層,瞬間拔高。

若隻看輪廓,她幾乎已經是個高大挺拔的年輕男人了。

做完這一切後,馬冰滿意地點了點頭,大大方方往男客們所在的東院走去。

中午打飯時她隨口問了那小沙彌幾句,確定田嵩就住在第三座小院裡,門口放著一個竹筐的就是。

門口放筐的風俗古已有之,多見於名士之門。

都說文人清貴,其實在馬冰看來,他們看重名聲地位之心遠比武人更重。

讀書人自然要科舉,但即便有幸皇榜登科,還要經曆漫長的選官。那個時候,名氣至關重要。

說白了,想出人頭地,首先要當權者知道有你這麼個人!

所以很多文人往往會在科舉前就想法子出名。

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助前輩的力量。

若果然得了他們的青眼,一來成名指日可待,二來若來日步入朝堂,便是天然一段靠山。

後輩們想出名,前輩們也想往自己陣營巴拉人才,卻又不能人人都見,說不得要先看才華。

所以往往那些成名已久的文人墨客就會在自家門口放一個大筐,有意向的學子們則會向筐內投遞自己的得意之作。

田嵩現在確實落魄了,但舊年在文壇積累的名聲卻還在,每年仍有不少學子登門自薦,自然也少不得大筐。

馬冰遠遠就看見了那隻大筐,不禁冷笑。

人一旦嘗過權勢的滋味,就再難放開。

田嵩退居幕後多年,時至今日,竟還不死心,想要招賢納士。

“你尊享榮華那麼多年,也該贖罪了……”馬冰緩緩吐出一口氣,往四周看了看。

路上空無一人,唯有樹影參差,伴著山風刮過洞窟的嗚咽,好似鬼怪出洞、妖魔降世。

膽子小一些的,恐怕睡都睡不安穩。

很好。

她抿了抿唇,慢慢將手探入懷中。

然而就在此時,角落的陰影裡慢慢走出來一個人,“馬姑娘。”

馬冰身體一僵。

謝鈺?!

謝鈺換了身靛青色箭袖短袍,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時,幾乎與濃鬱的夜色融為一體,甚至連馬冰都沒發現。

他走過來,看著馬冰的背影,“你果然來了。”

馬冰有點無奈。

我都偽裝成這樣了,你竟然還認得出?!

謝鈺簡直像有讀心術,不待她發問便道:“一個人的身形、聲音都可以偽裝,但走路的姿勢大多不會變。”

尤其她以為深夜無人,難免放鬆警惕,幾乎是一瞥,謝鈺就鎖定了對方的身份。

事已至此,馬冰隻好轉過身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謝鈺看著她,“午飯後就來了。”

他總覺得馬冰一定會對田嵩出手,所以早早來蹲守。

果然……

“你不要做傻事。”謝鈺看著她沒露出來的手說。

他最不想見到的一幕,終究成真了。

前不久,他們還心意相通,仿佛世間最甜蜜美妙的事情不過如此。

可今時今日,卻以截然相反的立場和目的站在這裡。

“你要攔我?”馬冰直直看著他,反問。

“前不久你還問我,天子犯法,是否與庶民同罪。”謝鈺緩緩道。

看來,他的猜測沒錯。

血海深仇大過天,確實該報,可一旦殺了人,事情便難以收場。

田嵩縱然現在退了,也曾官居戶部尚書,他若在京城遇刺,朝廷和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定然要給天下一個說法。

田嵩垂垂老矣,不過強弩之末,蹦躂不了多久,但她還年輕,有大好的年華,不該為他沾了血。

報仇的方法有很多,無論如何,謝鈺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自毀前程。

馬冰嗤笑。

若當真與庶民同罪,這些人絕活不到今日!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謝鈺在想,既然田嵩是真,那麼他在位時交往甚密的幾人,自然也難逃嫌疑。

下一個會是誰?

付文山?胡青?還是……肅親王?

如果真的是他們,馬冰會怎麼做?

還是說,她已經下手了,自己沒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馬冰突然笑了,“我不會為這些人弄臟自己的手。”

就這麼殺了,便宜他們了!

她要看著那些人身敗名裂,也讓他們眼睜睜看著一生費儘心機得來的榮華富貴化為烏有!

他們將晚節不保,子孫後代也會被永遠釘在恥辱柱上,被人們戳斷脊梁骨,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謝鈺一怔,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見她竟然從懷中抽出……一封信?

馬冰將信封在掌心拍了拍,當著謝鈺的麵投入大筐,“隻是一封敘舊的信,謝大人,沒問題吧?”

從這個距離,謝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確實是一封信。

而且整體很薄,也很平整,似乎裡麵隻夾了一張信紙。

隻是一封信?

敘舊?

剛還喊打喊殺,現在卻要敘舊?

老實講,謝鈺是不相信的。

那樣徹骨的仇恨,若換了自己,也不可能輕易放棄。

謝鈺確實希望馬冰冷靜,但她這樣乾脆利落的“放棄”,卻又明晃晃透出古怪。

馬冰倒背著手,晃悠悠來到他麵前,煞有其事道:“不能殺他,罵幾句總可以吧?”

頓了頓,又一本正經道:“難得在這佛門聖地,謝大人怎麼總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或許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此感化了他呢!”

謝鈺:“……”

又來了,滿口謊話。

若真的能感化,還要律法和衙門做什麼?

他忽然覺得,或許今天的一切都是馬冰計劃好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心存疑慮,也想過可能會被追蹤,所以……引自己上鉤?

不,不對,若果然如此,她大可以直接取消,另尋機會。

或者,乾脆離開開封,擺脫監視,再喬裝潛回,豈不更沒有痕跡?

但他沒有證據。

謝鈺歎了口氣。

這個姑娘就是看準了自己沒有證據便不會輕舉妄動。

依法辦事,秉公處理,這一點曾讓他所向披靡。

而如今,卻也成了牽絆自己的繩索。

“我要回去了。”馬冰忽然道,“謝大人還要繼續守著嗎?”

謝鈺看了她一眼,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然她知道自己會守在這裡,想必不會再用這一招。

到底怕她一時衝動,謝鈺還是提醒說:“我便住在隔壁。”

馬冰撇了撇嘴,“謝大人對田嵩真是情深義重。”

謝鈺:“……”

什麼亂七八糟的。

卻聽馬冰噗嗤一笑,“放心吧,我不會再來讓你為難。”

那一封信,就足夠了。

謝鈺看了她一會兒,點頭。

這句話,她應該沒有說謊。

“你沒吃晚飯吧?”馬冰問。

“嗯。”怕她背上殺人的罪名,他一下午都守在樹林裡,不僅沒吃飯,身上還被咬了好多蚊子包。

好癢。

馬冰失笑,“走吧,我知道這會兒哪裡還有點心!”

那小沙彌真好玩,問什麼說什麼,乖得嚇人。

謝鈺看著她的眼神十分複雜。

才來多久,你連這種事都打聽出來了?

“喂,你的眼神很不好哦。”

“……馬姑娘,你能不能除了偽裝再說話?”搞得自己好像在跟個男人並排走,怪怪的。

“偏不!”

“……”

兩人肩並肩走著,月亮在他們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那影子斜織著,偶爾前麵的人一動,便會重疊在一起。

四野無人,隻有星月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