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不想管的,根本就不會問一句。現在還肯罵,那就是盛寵猶在,王中多少放下心。
他親自去端了熱茶來,“誰說不是呢。”
伺候了這麼多年,他敢說沒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那位雁家的小姑娘做法雖然簡單粗暴,不計後果了些,也實在是把皇家的臉麵丟在地上踩,但平心而論,陛下其實還是很佩服她的。
一介女流,又沒多少幫手,能走到這一步,就不是一般人。
若在戰時,必然又是一員不讓須眉的女將。
隻是如今鬨到這部田地,就算他可以不顧及祖宗顏麵,替雁門留一點血脈,滿朝文武也有一半不同意的。
確實也是事出有因,但若就此輕飄飄揭過,日後是不是誰都能去炸一回?
可如今消息傳開,民意如沸,若懲罰,罰重了,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
若不懲罰,也不好收場。
難,實在是難。
那邊皇帝罵了半天,心情稍稍平複了些,“你先出去吧,朕一個人靜靜。”
王中順勢退了出去。
屋裡隻剩下皇帝一人。
他向後靠坐在龍椅上,突然覺得有些冷。
這龍椅,這皇宮,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讓我清靜……”他仰頭看著前麵的匾額,喃喃道。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無邊黑夜籠罩著整座皇城,空曠的大殿內越發顯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雁錚這一睡就是兩天,久到皇帝都覺得稀罕,中間親自來瞧了一回。
確實很像,模樣像,性子也像。
甚至比她爹娘更剛烈些。
外麵吵翻了天,民間吵,朝會上也吵,滿朝文武一見麵就嘰嘰喳喳吵吵個不停,弄得皇帝頭都快炸了。
送進來的折子堆成山,皇帝讓王中挑著念了幾份,內容大同小異,然後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場基本分外兩派,一派以賢親王為首,覺得無論如何,人死如燈滅,且不知道他們會怎麼選。
雙方爭到後來,已經不僅僅是雁錚的生死,而是牽扯到更多。
文武之爭,派係之鬥……
這些,雁錚全都不知道。
她在宮裡養了幾天傷後,甚至沒有麵聖一次,然後就被……下獄了。
王中來傳旨那日,雁錚竟然詭異的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感:
總算來了!
但王中待她很客氣,又讓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去了之後才發現,是真客氣。
就這麼鬨了大半個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女監探視,進門後,半晌沒言語。
本以為都下了大獄,又受了傷,怎麼也得形銷骨立,可這……是不是還胖了?!
“二嫂,你來啦?先坐。”
雁錚抬頭看了眼,喜出望外道。
霍玫有點懵,腦瓜子嗡嗡的,不知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
“夫人請坐,”早有獄卒搬了凳子過來,聽說是娘家人,竟還送了一杯熱茶來,“這還是外頭官兒送的好茶葉,我們都沒舍得喝,您嘗嘗。”
確實是好茶葉,雨前龍井。
但怎麼瞧都跟這兒不搭界!
那邊雁錚把完脈,對滿麵擔憂的獄卒道:“放心,沒有大毛病,就是早年不注意,傷了胃了,如今家裡瑣事一多,思緒煩悶,難免發作起來。我擬個方子你吃吃看。”
那獄卒就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勞您費心。”
霍玫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從本不該出現在大牢的桌內抽屜裡取了紙筆,剛一抬手,就有年輕的獄卒幫忙研墨……
我在哪兒?
我看到了什麼?
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錚甚至推開門,衝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頭冷,咱們進來說話。”
霍玫看著吱呀一聲打開的牢門,“……”
你還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進去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在她印象中,大牢應該是幽深昏暗冰冷殘酷的,這裡不該有半人高的厚實乾淨的稻草,不該有雪白整潔又蓬鬆的被褥,更不該有火盆和一整套茶具……
雁錚甚至從包著暖套的茶壺裡倒出滾滾熱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麼,點心匣子嗎?!
“家裡人都好嗎?讓大家擔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錚請她去“炕上”坐了。
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霍玫的表情越發古怪。
她張了張嘴,分明有很多話想說,竟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家裡人還給準備了皮襖被褥呢,看這樣子,用得上嗎?
雁錚噗嗤笑了聲,衝外麵的獄卒大姐們揮手,對方也都笑嗬嗬回禮。
“她們都很照顧我,你們就放心吧。”
會做獄卒的,家裡多少都跟行伍沾點邊。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太熟悉“雁家軍”,不明白這簡短的三個字代表什麼,但略有點年紀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錚在城門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過短短半日就穿遍開封內外,毫不客氣地說,就連溝溝坎坎裡的貓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該說幸運還是本該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員是武將出身,天然對雁家軍一份親近。
得知雁錚要被投過來,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頭一溜兒大小官員,乃至底層獄卒,本就是女子居多,聽說了雁錚的經曆和所作所為後,無不震驚欽佩。
又憐惜她年紀輕輕就遭受這麼多,自然不會虐待。
便是有幾個本不偏向的,等雁錚幫著免費看了幾次病之後,也樂得隨大流賣好了。
所以說,人就得有一技之長,甭管走到哪兒都不吃虧。
外頭又有裴府、長公主府的打點,幾乎天天都有人來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經被雁錚義診救過的百姓聽說此事,都覺得是先帝不對,馬大夫那樣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該對她這麼壞。
更何況她還是雁家軍的後人!
彆的不說,人家老子拚死拚活打仗,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什麼福氣也沒撈著享,權當給閨女換條命不成嗎?
竟還有百姓找人寫了狀子,會寫字的簽了名字,不會寫字的按了手印,在宮門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狀子跪到了皇帝案頭。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來,蹲大獄的這段日子,竟是這麼多年來雁錚過的最舒坦最輕鬆的時光。
不光傷病養好了,她甚至還長了點膘。
霍玫麵無表情聽她說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臉。
“死妮子!”
霍玫狠狠鬆了口氣,一把抱住她,“嚇死我們了……”
雁錚眼睛一酸,忍著沒哭,“會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著她的臉打量許久,點頭,“嗯,確實長了點肉,胖了就好。”
帶點奶膘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兩人縮在被子裡,手拉手說了好一會兒話,雁錚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麵的情形。
霍玫說得口乾舌燥,毫不客氣地使喚她給自己倒了幾杯茶,又讓人把帶來的皮襖、皮褥子鋪上。
她一邊親自鋪褥子,一邊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擔心得了不得,小蝦不知道,卻也時常問,問姑姑怎麼不來了……”
雁錚從後侯爺來,都出奇亢奮。
牢頭拍著高聳的胸脯打包票,“這有何難,也不是沒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錚就誇讚,“姐姐真是女中豪傑。”
當晚,小侯爺在眾獄卒詭異的注視下偷偷摸摸來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點好了,隔著大門說幾句就心滿意足。
奈何眾獄卒十分熱情,直接把他拉了進去。
謝鈺:“……”
我在哪兒?!
但來都來了……
小情侶在眾大姐大嬸們的注視下說了好一會兒話,那頭一群獄卒抱著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勁。
後來牢頭甚至耐不住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其實,這事兒也常有,以前還有好些死囚想給家裡留個種,就把老婆帶進來的……”
謝鈺和雁錚一開始都沒聽懂,愣了半晌,臉騰地就紅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熱心的牢頭反複詢問,再三確認不需要後,十分遺憾地離開了。
大約看大牢真的是特彆枯燥乏味的差事,自從謝鈺來過一次之後,以牢頭為首的眾獄卒就上了癮,隔三差五就問雁錚,小侯爺咋還不來。
雁錚:“……”
這地兒是能常來的麼?
可每次她稍微流露出這麼點意思,牢頭就一副“彆瞧不起人”的表情,大有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能把人弄進來的意思。
雁錚:“……”
我信還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彆操心,就很急,操心他們倆日後怎麼辦。
整天有人長籲短歎,這一個在裡麵,一個在外麵,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雁錚:“……”
我自己都沒想那麼多!
冬去春來,粗粗一算,雁錚來開封快一年了。
以前她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在大牢待這麼久。
偏偏過得還挺愜意。
有時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亂想,若皇帝真不想殺她,又不便放的話,餘生在這裡當個女監大夫也不錯。
就是難為小侯爺了。
謝鈺又來了幾次,最後甚至熟門熟路到開始給幾個獄卒帶禮物。
他走之後,眾人都跑來跟雁錚說,遇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氣啦!最後能趕緊成親,多多的生幾個崽……
四月中旬,已經開始把女監當成自己的第三個家的雁錚送走了好幾位室友,又迎來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宮裡來人了。
她毫無征兆地要去麵聖了。
還是王中。
雁錚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見,公公光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將之後,膽子就是大。
雁錚隨他在宮裡拐了不知多少道彎,最後來到一間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進去了。”
皇帝就在裡麵。
雁錚是第一次見他,但還是一眼就確定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行大禮。
說老實話,因為上一輩人的恩怨,她對皇室委實沒剩下多少尊重。
而且自己去年剛炸了人家親爹的廟,這會兒再來行禮,多少有點假惺惺。“免禮了,坐吧。”
好在皇帝也懶得繞彎子,直接賜座。
雁錚沒跟他客氣。
各自的爹都毀在對家手裡,還客氣什麼?
一時無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雁錚的屁股都坐痛了,才聽對麵忽然來了句,“朕以前見過你父親。”
雁錚猛地抬頭。
皇帝非常淺地笑了下,麵上泛起一點追憶的神色,“當年朕還是皇子,陪同大哥代天巡狩,曾見過當時還不是武威侯的雁將軍。”
雁錚覺得自己的喉嚨有點乾。
她咽了下唾沫,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關於四歲之前的記憶,她已經很模糊了。
如今對於父母和兄長的認知,大部分源自早年義父義母日複一日的念叨,還有一部分來自裴戎夫妻的追憶。
但她忽然很想聽聽,聽聽這位仇人之子是如何說的。
“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皇帝平靜道,“你母親也是……”
雖隻是匆匆一麵,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幾日的經曆。
原來京城之外的人,是這樣過活的。
皇帝又零零散散說了些彆的,雁錚默默地聽著。
他們兩個現在的氣氛簡直比當初她最後一次見寧德長公主時更微妙,更古怪。
“當年的事,是先帝對不起雁家軍,”皇帝以一種出乎意料地坦率承認了先帝的過錯,“朕也很遺憾,當年沒能救下他們。”
聽著他的話,雁錚突然感受到了久違的,或者說從未有過的寧靜。
大約,這就是大仇得報後的釋然了吧。
“不是您的錯。”她說。
皇帝看著她,點點頭,“你其實更像你母親。”
雁錚的眼睫猛地抖了下。
又聽他平靜道:“朕不會瞞你,當年朕不如朕的妹妹,朕沒有為他們進言……”
身為皇子,他的處境遠比寧德長公主更危險。
寧德長公主曾那樣受寵,尚且被先帝訓斥,險些一蹶不振,更何況他。
試想一下,若一個有登基可能的皇子忽然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進言,朝臣會怎麼想?皇帝會怎麼想?
如果當時他勸了,雁雄絕對會死得更快。
“你的父:“……”
他還真不覺得意外。
“哦,那為什麼又沒有動手呢?”
彆說,照這丫頭的隱忍和倔勁兒,這個計劃還真有可能實現!
“因為您確實算一代明君。”雁錚幽幽道。
皇帝愣了下,笑了,“能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說明朕做得還不錯。”
兩人又對坐沉默許久,皇帝拍拍膝蓋,站起身來,“想回涼州嗎?”
雁錚愣住了。
皇帝確實說話算話,第二天旨意就下來了。
不過因為雁錚炸帝廟的行為實在是太過離譜了些,是足以被編入史冊的程度,據說鄰國都知道了,還特意發了國書來旁敲側擊幸災樂禍……饒是有百般情由,也不方便真的完全無罪釋放。
但皇帝也懶得再對付一個小姑娘,就找了個由頭:
流放千裡。
涼州算偏遠了吧?條件算艱苦了吧?
流放千裡,夠狠了吧。
乍一聽,夠了,夠夠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名為流放,實為回家”。
“流放”當日,好多人來送行,謝鈺的神色委實有些幽怨。
皇帝騙他,他還以為心愛的姑娘真的要被流放了,被迫答應了一係列憋屈的要求,不得不留在開封乾幾年活。
結果後頭旨意一下來,好麼,去涼州!
分明就是回老家嘛!
還有官差沿途護送的那種。
倒是裴戎挺高興。
老爺子想得挺好,反正他也這麼大年紀了嘛,過幾年就可以順理成章告老還鄉,去涼州看看老兄弟,陪陪大閨女,美得很!
雁錚本來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要說,也以為會難以割舍,可真正站在路口時,卻油然生出一種空前強烈的思鄉之情。
她想回家了。
開封再好,畢竟不是她的家。
當著所有人的麵,雁錚用力抱了謝鈺一把,後麵無數人跟著起哄。
剛想分開,謝鈺又反手抱了她一把,在耳邊低語,“等著我。”
雁錚笑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的視線認認真真從所有人臉上劃過,最後落到巍峨的城門口,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當初就是從這裡,她開始了一段短暫卻又跌宕起伏的新人生。
而今天,她又要從這裡,踏上另一段真正的自由的人生。
思及此處,雁錚恍惚間感覺到有某種無形的束縛散去,好像一直以來束縛著自己的鎖鏈,在陽光下,在眾人的注視下,轟然斷裂。
她的身軀,她的靈魂,都驟然輕鬆。
她要回家了。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