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素合知道田嶺很多事。
可她並不提彆的,而是花了近半個時辰,從頭細講了自己被囚於槐陵打娘娘廟那三年。
不見天日的密室。每日被灌下不知名的藥物。每一次試圖逃跑的失敗,都會換來一頓毒打與言語羞辱,不致命,但痛苦。
那是少女素合的十六歲到十九歲。
本該天真、熱誠而意氣風發的三年裡,卻如同一隻落單被捕的幼獸,被禁錮了軀體的同時,還被反複地摧毀著意誌。
逃脫無路、求救無門,就那麼孤獨而無助地被“馴化”,最終麻木地選擇了“順從指令,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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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提線香”的影響,素合說話一直顫顫的,慢慢的,詳細到近乎絮叨。
但在場沒有一個人出聲打斷或催促。
平凡大眾受限於學識、見識與經曆,在許多事情上沒那麼聰明,遇事情緒起伏大,易受煽動,常被利用而不自知。
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大多數人普通人會這樣,主要也是因為,正常人心中都有種與生俱來的樸素善良。
這種樸素的善良常常讓人輕易被利用,有時甚至會讓人顯得愚蠢又刻薄。
但它也會讓人去嫉惡如仇、憤恨不公、憎惡欺淩、憐憫弱小。
就如此刻,公審台下的圍觀百姓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聆聽。
哪怕他們中有不少人依然不願相信“州丞田嶺會是這樣的禽獸”,卻還是給了素合足夠寬厚的同情與包容。
讓她儘情絮叨,儘情啜泣,儘情宣泄十七年前少女素合求救無門的那份痛苦與絕望。
*****
等到素合終於傾訴完畢,巡按禦史命人為她端上熱茶潤喉,而後調轉目光看向田嶺。
這位巡按禦史沒有絲毫意氣用事的跡象,在循例對田嶺發問時,神態是公事公辦的嚴肅,語氣是不偏不倚的冷靜。“對素合所言,田大人可有辯解?”
台上眾官與台下百姓紛紛屏息凝神,無數道目光齊齊彙集在田嶺身上。
田嶺泰然自若,不答反問:“敢問禦史大人,此案由何人、在何時向哪處法司舉告?可是大人您親自經手查辦?是否有人證物證?”
“三個月前,有百姓匿名投書於京中禦史台督察院門口。本官受命督辦此案,全程親自經手。”巡按禦史作答後,側目示意自己身旁的屬官。
侍立在旁的屬官立刻拿出幾張供狀,代為補充:“人證共有三位:兩名護衛,一名老仆婦。據他們各自供述,三人皆是出自原州雍丘田家的家生侍。這些年受田氏族長及田大人您之命,在沅城近身隨侍素合及其兒女,同時也擔監視之責。”
不但有證人與口供,那名老仆婦和素合還各自上交田嶺親筆書信一封。
其中,田嶺寫給素合的那封信中,還有為十七年前舊事致歉與安撫的字句。
田嶺麵色微變,輕輕頷首後,動作僵硬地捋須扭頭,對冷漠旁觀的霍奉卿嗤笑一聲,未再多言。
之後,巡按禦史命刑律司小吏將素合帶到一旁,命刑律司小吏領證人前來過堂。
三名證人一一登場,將早已被記錄在冊的口供再當眾重複後,又與田嶺當麵對質。
對質的過程裡,田嶺並沒有痛快認罪,卻也沒有狡辯自救,隻是不鹹不淡地應付著主審的提問。
這敷衍隨意的態度讓圍觀百姓一頭霧水,竟不知該聲討唾棄他,還是該為他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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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巡按禦史依律問詢列席聽審的眾官意見。
雲知意怕自己多說錯多,便道:“禦史大人見諒。我雖忝居原州州丞府左長史之職,熟讀《大縉律》,但到底年稚曆淺,出仕以來又多是主持大政,並無直接經手民訴案件的經驗。故而,一時不敢妄言。”
顧子璿依樣畫葫蘆:“禦史大人見諒。下官的情況與雲大人差不多,對《大縉律》的精熟還不如她呢。”
而如符川、北堂和這種鐵杆田黨們,對田嶺自是極儘維護,絞儘腦汁找出各種刁鑽角度,全力為他辯解。
而以常盈為首的那幫人,從幾個月前就在暗暗脫離田黨陣營,打算跟著雲知意踏實做幾年正事。
所以他們很清楚,必須借此機會讓田嶺徹底不能翻身,半點不能心慈手軟,否則等田嶺緩過勁來,他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於是高度肯定一應人證物證,並再三向主審及為官百姓強調素合的悲慘遭遇。
台上眾官無法達成共識,圍觀百姓也慢慢分成了幾派。
有人依舊堅信這是黨爭構陷,也有人覺得“人證物證俱全,沒想到田大人竟是人麵獸心”,還有人風吹兩麵倒,聽哪邊的話都覺得有道理。
在這紛亂的眾生相中,田嶺本人再也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隻在巡按禦史偶爾問到他時,才給出“點頭”或“搖頭”的回應。
仿佛身處一場與他毫無關聯的鬨劇,始終神色漠然地坐在原位,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而霍奉卿也全程不置一詞。
對他而言,這場公審隻有一個作用,就是從私德上打擊田嶺在原州的民望。
這隻是他為原州百姓準備的過冬大戲。
而他真正要給雲知意看的那場戲,將在這公審之後。
*****
到了午時近尾,巡按禦史便宣布今日公審結束,明日繼續。
圍觀百姓三五成群地激烈議論著,漸次散去;眾官也各自結隊離開,而田嶺則被刑律司的武官帶走暫押。
巡按禦史命屬官點了幾個人:州丞府左長史雲知意、州牧府留府長史霍奉卿,以及州丞府右長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誌高。
他什麼也沒解釋,隻與霍奉卿並肩行在前,邊走邊低聲交談著。後頭的另外三人都不知這是要做什麼,隻能茫茫然跟上。
一行五人就這麼來到刑律司,進了南院一間審訊室。
審訊室不大,僅高牆上一處方寸小窗透進些許天光,狹窄且幽暗。
左右兩麵靠牆處擺著高高的木架,架子上十八般刑具閃著冰冷鋒芒。
正中那麵牆前則杵了三副刑架,而先一步被押回來的田嶺,此時正站在刑架前,神情晦暗不明。
他沒有被綁縛,但身邊站著個執劍
人。
借著透窗的些許光亮,雲知意眯著眼,稍稍適應了這室內的昏暗,才辨認出那是早上公審時不見蹤影的州牧盛敬侑。
聽到腳步聲,盛敬侑回頭看過來,旋即收劍回鞘。
他先向巡按禦史執了禮,又對雲知意等人笑笑:“諸位,許久不見。”
這話倒不是寒暄虛詞。
盛敬侑自夏日裡就進京,原州眾官與他已有半年沒見,今早才跟著巡按禦史一起回到鄴城。
但進城後,他就兀自消失,並未在公審台上露麵,沒想到卻是在這裡等著。
畢竟不是私人場合,雲知意沒多說什麼,與大家一起規規矩矩向他執了官禮。
相互見禮完畢後,盛敬侑指了指的桌案:“徐大人,請。”
那張桌案上,筆墨紙硯齊備,並堆了厚厚一摞卷宗記檔。
徐姓巡按禦史頷首,走過去落座後,對霍奉卿道:“霍大人,請。♂請來舊時光文#學#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桌案後隻有一張椅子,雲知意便隨意地站在了桌案左側。
而符川、周誌高則一左一右侍立在徐姓禦史身後,殷勤地替他研墨鋪紙。
那頭,盛敬侑將劍抱在懷裡,也退到左側靠牆站定,靜靜看著霍奉卿與田嶺麵向而立的場麵。
田嶺冷冷嗤笑:“戲演完了,現在才是真正的審訊,是麼?”
“不是審訊,是宣判,”霍奉卿麵無表情地淡聲道,“也順便幫你複盤。好讓你知道,你是怎麼在一招未出的前提下,就一敗塗地。”
田嶺眼底閃過一絲神秘而狠戾的笑意:“哦?是嗎?你這麼篤定我敗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勸你還是彆再心存僥幸為好。你等不到吐穀契人來幫你的。”
霍奉卿垂眼望著比自己矮大半頭的田嶺,好整以暇地看著這老狐狸瞳孔大震。
“有什麼疑問儘快提,問完,就準備安詳受死吧。”
*****
霍奉卿一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出仕以來的表現,或許稱得上一個“聰明的官”,卻不算個好官。
甚至可以說,是個不稱職的官。
早在承嘉十三年秋那場預審考時,還是庠學學子的霍奉卿在城北試院與盛敬侑單獨麵談後,就已經開始為扳倒田嶺做準備。
之後這兩年多,他在任上做的每一件事,都隻為“扳倒田嶺”這個大局。
若不是怕雲知意會對自己寒心失望,他其實可以做到更徹底的不擇手段。
但他心裡又很明白:官不該是這麼做的。
尤其看著雲知意一步一個腳印,在仕途上行進得沉默、踏實又坦蕩無愧,就更襯出他這條路是越走越邪。
心愛的姑娘路子實在太正,自己卻一天天愈發劍走偏鋒,霍奉卿其實是很焦慮很忐忑的。
他怕再這麼下去,他和雲知意早晚要落得個分道揚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