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牛走後不久, 陳冬葵從外麵回來, 看到家裡的雞蛋, 知道是王金牛上門道歉來的, 便說道:“看來,他們家還算有明事理的人。”
劉菊芬冷冷的笑了一聲, “什麼明事理?你以為他媳婦乾的事情他不知道?不過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壞事兒都讓他媳婦出麵, 倒是比他媳婦還要惹人厭惡。”
第二天蘇溪月, 劉金鳳就領著王二丫來了陳家,陳茵瞧著劉金鳳臉上分明還腫著, 顯然是被人扇了巴掌,看著力道還不輕。
王二丫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平日裡她媽在家也說過陳茵克親的那些話, 她隻不過就是在陳茵麵前說了出來而已, 怎麼她說就是錯, 如今竟然還要給陳茵賠禮道歉?
她本是不願意來的, 隻是昨日王金牛發火,實在是太可怕了, 眼看著那兩巴掌落在她媽臉上,王二丫可不想自己也被揍,她從小活兒乾的不少,可卻也沒有被那樣揍過, 心中恐懼之下, 到底還是跟她媽一塊兒到了陳家。
“茵……茵茵啊, 以前都是嬸子錯了,嬸子不該說那樣的話,主席都說了那些都是封建迷信,不能相信,嬸子那就是一時糊塗,沒有想到說的話竟然都傳了出去,還讓這麼多人都傳開了。”嘴上這般說,可心底卻覺得這些流言若是傳開了才好了,將來無一人敢相看她,往後就留在家裡當個老姑娘,等到劉菊芬死了,在她兩個嫂子手底下討生活,生不如死才好。
如此想著,劉金鳳臉上的笑容倒是愈發的和善親切起來。若非她眼中惡意不減,陳茵都要以為她當真是真心誠意的過來道歉的了。
陳茵抿著唇沒有說話,劉金鳳就好似在唱獨角戲一般,有些尷尬,內心也有幾分埋怨。她推了推身邊的王二丫,“二丫,上回都是你不對,還不快給你茵茵姐賠禮道歉。”
王二丫不情不願的從劉金鳳身邊稍微靠後的位置走出來,“對……對不起。”
“因為什麼對我不起呢?”
王二丫驚愕了一瞬,壓根沒有想到陳茵會問這樣的話,愕然過後便是羞憤,囁喏的說道:“上……上次不小心推你,害你落水,對不起。”
在王二丫看來,他們二人分明是一同落水,就因為她懂水性自己爬上來了,就要受到彆人埋怨嗎?要怪就隻能怪陳茵自己沒用,她自己不會鳧水,爬不上來隻能怪她自己弱。
這般想著,王二丫看向陳茵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怨毒。王二丫比陳茵還要小一歲,根本就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那眼中的怨毒自然被劉菊芬看了個正著,頓時氣的胸口起伏不定。
隻是她到底不好跟王二丫一個晚輩計較,隻抬手指著劉金鳳怒道:“你教養的好女兒,我知道你向來是不將女兒放在心上的,隻是自己生的不好好教著,將來跟彆家結了仇苦果也隻能自己咽著。至於你們的道歉,我們可不敢接受。當麵說著對不起,背後還不知道又會編排些什麼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母女好心好意來道歉,你不接受就算了,還這樣說我們母女?”
劉菊芬冷笑一聲,指著門口,送客的意思十分明顯。
陳茵盯著王二丫說道:“我知道你心裡肯定並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可當初是你先招惹我的,也是你推我下水的,並不是你也跟著落了水事情就能一筆勾銷了。王二丫,你就沒有想過若不是後來有人經過那裡,我被救了起來,你身上背負的就是一條人命嗎?夜裡你就不會覺得害怕?”
“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永遠的閉上眼睛,身體會被一把火燒掉,或者被永遠的埋在黑暗的地底,而我,就差那麼一點,就被你害死了啊。王二丫,晚上睡覺不會做夢嗎?不會夢到那冰冷的水,那黑暗的陰冷潮濕嗎?若我真的死了,一定會夜夜入你夢裡,好叫你知道,我真的很冷啊,真想找你給我作伴呢。”
王二丫臉色漸漸發白,陳茵每說一個字,她臉上的恐懼就多一分,劉金鳳縱然再怎麼不喜歡這個女兒,看著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這麼嚇唬,臉色還是很不好看。
正想著要開口訓斥陳茵,就聽劉菊芬說道:“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兩個孩子在講道理你也要插上一嘴?也是,你本就是沒臉沒皮的。”
“你說誰沒臉沒皮呢?”
說著,劉金鳳就拉著王二丫怒氣衝衝的走出了陳家的院子。
院子裡頓時就隻剩下劉菊芬和陳茵了,劉菊芬想了想問道:“你剛剛那番話若是叫她們傳出去,說不得會讓人給你安一個宣揚封建迷信的罪名。”
“我就是將我心中最真實的感受說出來而已,我也沒有嚇唬她,我當時心裡就是那麼想的,倘若我真的淹死了,一定要去王二丫的夢裡好好跟她說道說道的。”
“你啊。”劉菊芬最終也隻能無奈的點了點陳茵的額頭。
陳茵看著前麵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抿唇笑了笑。
就算王二丫是真心實意過來道歉的,她也不會接受她的歉意,更何況她心中毫無悔恨愧疚之意呢?憑什麼傷害了彆人,卻還能夠如此有恃無恐?既然她毫無愧悔,那就隻能用恐懼來讓她悔恨了。
她果然不是什麼好人,可她卻不想改變。
什麼人值得原諒,什麼錯可以原諒,她的心裡自然有一個尺度,這樣的她或許不會人人喜歡,但至少可以問心無愧。
回了屋裡,劉菊芬將那兩毛錢拿出來交給陳茵,陳茵以為是她給的零花錢,連忙擺手推辭,“媽,你給我的零花錢已經很多了,我這裡還有呢。”
“這是收到的第一筆診金,雖然錢不多,隻有兩毛,可到底意義不同,你收好。”
陳茵愣愣的接過劉菊芬遞過來的錢,隻覺得她那笑容透著幾分複雜,“媽……”
“你是好孩子,拿著吧。”
陳茵手裡攥著那兩毛錢,心底卻無端的湧出一陣惶恐。
接下來幾日,他們一家人的相處似乎還是跟以前一樣,並沒有什麼改變,陳茵這才安了心。她覺得劉菊芬作為原身的親媽,或許已經發現了她的不同,可如今他們相處照舊,很多事情縱然已經心知肚明,可說破與否還是有著很大的不同。
陳茵忽而好心情的笑了起來,劉菊芬沒有說破,那就說明她真心接納她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了。
今日天漸漸轉涼,劉菊芬打算將陳茵從前的兩件已經不合身的棉衣改一改,並成一件大的。在屋裡做了許久的針線,劉菊芬想要活動活動,就起來走走,卻不想剛好看到陳茵咧著嘴笑的跟個傻子一樣開心。
劉菊芬的心忽然一軟,“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
“不告訴你。”
“好好好,你不想說媽就不問,我們茵茵長大了,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劉菊芬在院子裡走了一圈便又重新回了屋裡,坐下後她又拾起針線,眉眼溫柔。
身為親媽,哪裡有認不出自己孩子的道理?她原本隻是感到奇怪,心中卻並未起疑,女兒性子的變化她隻以為是落入水中遭遇生死之後情理之中的變化。可同一個屋簷下,女兒變的並不僅僅隻是性子,她又怎麼可能察覺不出來。
也是那日劉金鳳上門道歉,她看著女兒對著王二丫說的那些話,便從心底裡確認了麵前的人已經不再是她從前那個閨女,可又因為她對閨女的維護,想起這麼多天的相處,她終究還是沒有挑破這件事。
她看的出來,閨女身體裡的人並非是大奸大惡的,她相信這個人占用閨女身體的時候,閨女已經沒救了。而如今,陰差陽錯讓她們有了一世母女緣分,她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劉菊芬的屋裡,靠西邊較為陰暗的地方,擺著一個上了鎖的木頭箱子,裡頭是她找出來的閨女從前最愛穿的幾身衣服,權當是立了個衣冠塚。
這種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劉菊芬便相信這個世界是有魂魄的。是她這個做母親的沒有保護好閨女,如今便讓她替她供奉祈福,她也期盼著真的來世,她的閨女可以享受一世富貴平安。
十一月初,天氣便已經冷了起來,在這樣的鄉村,溫度似乎更低一些。
陳茵放學後和田蓉蓉一塊兒回家,路上就看到好些人拿著繩子長木棍之類的東西一路興奮的朝著山那邊跑。陳茵有些奇怪的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大家都往那邊跑?”
田蓉蓉眼睛忽然一亮,說道:“前兩天不是說隊長組織人手進山打野豬嗎?我看肯定是有收獲啦,走,我們也去瞧瞧去。”
陳茵從前隻看過野豬的照片,真正的野豬倒是沒有見過,對此也很有興趣,立刻點頭說道:“那走吧。”
兩人背著布袋書包一路小跑著跟著眾人往山那邊跑,走進了方才看到整整三頭大野豬,毛色深褐泛黑,長著一對猙獰的犬齒,看起來尤為恐怖,陳茵看了一眼便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隊長見到陳茵過來,莫名鬆了一口氣,“陳茵,你來的正好,獵殺野豬的時候咱們有兩個人受了傷,你趙叔傷勢有些嚴重,你過來幫著瞧瞧。”
陳茵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確實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被人抬著衣服上染著血跡,臉色蒼白,看起來著實不大好的樣子。
隻是,她現在手裡一沒藥物二沒有用得上的針灸用具,也隻能過去瞧瞧他傷的重不重要不要緊了。
陳茵過去給他把了脈,說道:“暫時沒有大礙,先把人送去衛生站吧,那邊有藥物和工具,我先回家一趟,取點東西,一會兒就過去。”
眾人看著麵容冷靜的陳茵,原先的慌亂一掃而空,不知道是被她的冷靜所感染,還是源自於對她的醫術的信任。
田蓉蓉有些輕微的暈血,看到這個場景麵色便白了下來。陳茵說道:“走吧,往後再有這種事兒,你可不能過來湊熱鬨了。”
兩人走出去挺遠,田蓉蓉臉色才稍微恢複過來,她拍拍心口說道:“太可怕了,不過有三頭豬呢。這些豬並不是出現在生產隊員的自留山上的,除開那些出了力氣的,我們隊員都能按人頭分到豬肉呢,再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今年說不定能過個肥年。”
田家家境算是不錯,可是村子裡除去那些打獵的好手,想痛快的吃頓肉還真不大容易。
而且陳茵還知道,現在還隻是公社成立初期,所以管理並沒有那麼嚴格。後來似乎是連上山打獵下河撈魚都屬於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行為,是要被抓起來割尾巴的。
陳茵低低的歎了口氣,指了指前麵不遠處,“你家到了,快點回去吧。”
田蓉蓉朝著她家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轉頭看向陳茵說道:“茵茵,你怎麼這麼能乾呢?跟你一起玩,我總覺得我沒用極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而後才又笑眯眯的說道:“我決定了,我也要好好學習,現在做不成有用的人,將來也得做個有用的人!”
“好啊,那我們約好了,一起考大學啊。”
“好。”
陳茵回到家中,取了行醫箱,想想又拿了一瓶她自己配置的止血消炎藥,出了門往衛生站走去。
到了衛生站,陳茵就看到方大夫已經給病人做了初步的清洗傷口和包紮處理,看起來還是非常專業的。
見到陳茵來了,方大夫才說道:“血已經止住了,隻是消炎藥我這裡不多,隻給他吃了一顆,你看看接下來還要怎麼治療?”
現在雖然已經解放,但是藥物尤其是西藥和某些特效藥依舊十分缺少,方大夫每次用都是小心翼翼且還一臉肉痛。
陳茵將自己帶來的止血消炎藥取了出來,“這藥具有止血消炎促進傷口愈合的功效,明天給他傷口換藥的時候,就用這個藥吧。另外,我再開個方子,補補血提提氣,沒有什麼大問題。”
方大夫一聽這話就高興了,眼看著時間不早,也沒拉著陳茵說話,隻讓她先回去了。
這兩天,雞窩裡麵終於有了動靜,陳茵興奮的連醫書都放了下來,蹦跳著到了雞窩旁,已經出了三隻小雞。她過去看的時候,剛好有一隻小雞將雞蛋殼啄破了,正努力堅強的要破殼而出。
陳茵看著隻覺得十分有趣,她就蹲在雞窩旁,連著看了一個小時,直到劉菊芬過來叫她,“有這麼好看嗎?看的連飯都不吃了。”
陳茵點點頭,“好看,看著小雞那麼努力的破殼,我就覺得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是能度過去的。”
“看個小雞破殼還給你悟出人生大道理來了,先甭管其他,現在還是吃飯最大。”
吃完飯,陳茵就在院子裡消食,走了兩圈她就覺得自己雙腳像是不受自己控製似的,又朝著雞窩走去了。盯著雞窩看了一會兒,陳茵覺得大概還是這個時代的娛樂項目太少了,這才導致她看個孵小雞都能看的津津有味。
正在她準備要回屋洗漱的時候,門口卻傳來了一陣叫喊聲,仔細聽著聲音仿佛還是叫她的。
陳茵頓下腳步,劉菊芬從屋裡走出來,看著陳茵說道:“應該是衛生站那邊有什麼事情需要你幫忙。”
陳茵將大門打開,就看到家住在靠著衛生站不遠的地方的趙強氣喘籲籲的站在他們家門口,因為趙強他爸緣故,趙強經常跑去衛生站,一來二去的倒是跟陳茵熟悉起來。
“彆急,慢慢說。”
趙強才八.九歲,看他喘氣的模樣,就知道他定然是一路從衛生站跑著過來的。
“方……方大夫讓茵姐姐你快些去一趟,他那邊來了個病的很嚴重的病人。”方大夫原話是有個很棘手的病人,趙強不知道棘手什麼意思,自然也就記不住這兩個字,但是他知道方大夫治不好還需要找茵姐姐幫忙的,那應該是很嚴重的病了。
更何況,他還看了那病人一眼,實在是太瘦了,看著確實很嚴重。
陳茵說道:“那行,我去看看,你就先在這邊休息一會兒再說。”
等她到了衛生站看到病人的時候,當真有些驚訝起來。
這人不是彆人,正是一個多月以前來衛生站看過的陳世根,跟他們家還是沒出五服的親戚,不過走動倒是不多。想起那日她媽對陳世根這個人的評價,陳茵抿了抿唇。
應該是他做了什麼事情,不然按照她媽的為人,是不可能說出如此刻薄的話來的。
“你就是陳茵陳大夫吧?我叫陳向東,你可以叫我一聲堂哥。”
陳向東?
陳茵對這個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似乎是陳世根的大兒子。好像十多年前就跟著部隊出去了,一直到解放了他才回來看了一眼,之後就回了部隊,這些年回來的時間也很少。不過聽村裡人說起的時候,都是一副讚揚的語氣,誇著他有出息。
這是他回家來探親,剛好遇上陳世根發病了?
陳向東加入部隊的時候才十五歲,彆看他現在年紀不算大,可他也是打過鬼子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兵了。這一次部隊要給他提級彆,隻是他當年出來的早,文化程度不高,雖然後來跟著參謀學了些文化知識,可到底不夠。這次上麵讓他去首都軍事大學進修,去之前給了他探親假。
他已經有兩年沒有回來了,誰知道剛一回來,就看到那個他曾經期盼過信任和關心,真心叫過父親的男人,骨瘦嶙峋的躺在床上,陳向東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陳世根兩頰凹陷,眼睛有些渾濁,可是在看向他的時候,眼底流露出的驚喜和悔意卻讓陳向東忽覺心底有什麼在發芽,酸酸漲漲的實在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