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2 / 2)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聲致歉:“阮阮,是我的錯,我不該悶聲不響躲起來,更不該一走了之。”

阮時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對你的印象越發模糊。隻因最後那年,你鑒玩整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書,每遇一紙畫,必孜孜臨摹研習,乃至廢寢忘食……我時常想不起你的模樣,記得的反倒是畫閣裡徹夜未滅的燭光。

“若非此生還有機會再見,若非今日閒坐於此,你大抵永遠不會知曉,我曾輪番哄著兩孩子,侯立窗前,遙遙遠觀,靜待閣上燈火熄滅、你踏露而歸的時刻,以此熬過孤枕難眠的上百個夜晚……”

她這番話並無怨懟之氣,溫婉如月耀清池,無波無瀾,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時意暗覺他肌膚觸感溫涼,沒狠下心甩開,溫聲道:“彆笑我這老太婆嘮叨,你往常說,作畫乃‘為無益之事,悅有涯之生’,可見你真心實意喜愛……”

“我承認,”徐赫麵有愧色,“那會兒,我懷藏功利心,一時迷昏了頭,隻想畫得更好,出人頭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淪為笑柄。”

阮時意亦覺他當時的轉變過於突然,如像受了某種刺激,然則每每相詢,他左顧右而言他,卻死活不肯吐露。

時隔三十多年,她才勉為其難聽到一句解釋——淪為笑柄?

“時至今日,你還是不願意……告知我發生了何事?”

“阮阮,能否彆用對待孩童的口吻和我說話?”

徐赫語帶幽怨,再看阮時意因痛苦而皺眉,柔情頓生。

他展臂伸向她:“還難受麼?要不……我、我抱一下?”

阮時意往後一縮,“光天化日之下,誰要和你摟摟抱抱!”

“那就……花前月下再抱?”

他口出調戲之言,乍見對方顯然拘泥且不悅,歎道:“你問的那事,不提也罷。我的確沒你經曆得多,但我能想象你在辛勞中沉澱,日漸淡定從容,遠離浮躁和淺薄。從今往後,容我陪你一起老去,可好?”

這一刻,山青風淨,草木有聲。

他衣袍素雅,麵如冠玉,氣場一如既往昂藏俊逸,美好得如從夢境中摳出來一般。

頃刻間,阮時意竟生出回握他手的衝動,幸而,忍住了。

悄然將手抽離,她語氣既帶安撫,亦含感慨。

“三郎,我一直認定你很好,好得足夠讓我心甘情願傾注一生。”

徐赫愴然:“可你,不要我了。”

“幾十年來日複一日,我把你的一切,從心上一點一滴掏走,以容納家族、子孫,及更多責任,再無談情說愛的餘地。倘若你亦洗儘鉛華,閱儘黃昏,咱倆大可一塊兒做個伴兒,像親人那般,閒來焚香、煮茶、掛畫、插花……

“我屢次拒絕你,一則受徐家重擔束縛半生,向往自由自在;二則,你尚在青年,眼界超群,技法出眾,又雄心壯誌,理應尋一位能扶持你的良伴,助你臻超佳境。”

她因身體不適而微微蹙眉,腮邊彌著淺淡粉色,檀唇輕抿,略帶病態的嬌容倍加惹人憐。

偏生她的語調,平和不起漣漪:“三郎,我們……回不去了。”

徐赫深深吸氣,忽然咬牙,強行伸臂,將側身的她緊緊錮在胸前。

阮時意太久未與男子貼近,心下慌張,奈何腹痛下渾身乏力,掙脫不開。

卻聽他悵然低喃:“阮阮,我睡了一覺,醒來什麼都沒了!能接納我的,唯獨你一人。”

阮時意被他以奇怪姿勢抱住,周身不暢,自是半分旖旎臆也無。

幸好二人所處位置偏離山道,前方有灌木阻隔,加上半山暫無遊人,不至於被一眼瞧見。

他體溫遠不如昔年炙熱滾燙,無端滲出一股霜雪涼意,在這夏末餘熱未退之際,居然有種恰到好處的妥帖。

怪了……他當年曾是她的專屬小火爐。

她硬邦邦全無情意,令徐赫一籌莫展。

為掩飾深藏的脆弱,他俯首將下巴抵在她肩頸處,自暴自棄亂蹭。

“彆鬨……”阮時意半身酸癢,終於殘忍且堅決地推開他,啐道,“你一個大男人,跟我家小秋澄似的,膩膩歪歪……”

“什麼你家小秋澄!那也是我外孫女!”徐赫氣苦,“你鐵了心,不讓我認親?”

她歉然一笑:“口誤而已,畢竟三十五年……習慣了。”

徐赫長目滿載晴光,注視她清澈明眸,再一次柔柔挽起她的手。

許久,薄唇輕顫,醇嗓低徊。

“阮阮,再給我三十五年。”

——重新適應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