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1 / 2)

翌日,晨光熹微, 城中商鋪陸續開門營生。

各色吃食的招人香氣混合風中, 熱氣騰升繚繞, 酸甜鹹辣滋味滲透至每個角落, 勾動眾人腹中的饞蟲。

往日, 若不趕時間,阮時意總會讓車夫放慢速度,多呼吸這早晨的市井鮮活氣。

畢竟她從小到老, 鮮少有自由閒逛的時光。

然而此時此刻, 她無心看外頭的食店、醫館、藥鋪,書肆……端坐車內, 隨輕微顛簸而搖晃。

緊閉雙目雙唇,昨夜在徐赫居所的片段, 於腦海中閃現。

提出《萬山晴嵐圖》餘下段落的推測後,他們交換所知信息, 結合雁族女王、冰蓮的傳聞,以及那蒙麵青年、“探花狼”之來由, 從中推斷不為人知的隱情。

雁族女王之所以統治了整整一甲子,仍維持中年少婦的模樣, 極可能是服食過王族至寶冰蓮。

徐赫當年所救瀕死之人, 應為盜取冰蓮的竊賊。

可他渾然不知,糊裡糊塗拿了珍貴冰蓮, 盤桓數日, 引來追捕。

因兩國語言不通, 他誤將那幫打扮古怪、手執武器的壯漢認作山賊,匆忙帶上隨身物品飛奔逃亡。

雪崩之時,追兵大概無一人活著離開,是以外界沒人知曉,這名宣國青年墮崖時身懷異寶。

冰蓮失竊,引發雁族人的大肆搜捕、追查,乃至多年來暗中抓捕俊美青年的一係列事件。

阮時意寡居多年,徐赫則睡了三十五載,並不清楚傳聞是有根有據,或是子虛烏有。

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心隱藏秘密,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可能。

阿六和狗回來前,徐赫故技重施,抱她翻出院牆,還不忘在她耳邊調笑道:“親送自家媳婦‘出牆’,太不吉利了!”

他以“夜路難行”為由,橫抱著她繞行僻靜小道,直至抵達大院門口附近,才將她放回地麵。

星光下那張笑得甜絲絲的俊顏,散發如蜜如糖的光華。

真是太不矜持了!

阮時意不敢多看,倉促道彆,抱著古畫,匆匆離開群院。

沿路滿心狐惑,當家作主三十年有餘的她,憑什麼乖乖由他抱了一路?

是昔年相敬相愛相親的夫妻相處模式,外加他一無所有的現狀,使她不自覺放下強勢、一再縱容他?

還是受他甜言蜜語蠱惑,以至於……她越來越不那麼“徐太夫人”?

歸根結底,她在“太夫人”和“小姑娘”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間來回切換,久而久之,既渴望過上年輕人的肆意人生,又無法根除小老太太的固執。

回到瀾園寢居後,她終於明白,何以徐赫臨彆時的笑容如此詭異甜蜜,何以沉碧、車夫、仆役等人看她的眼神暗藏戲謔。

——阮小姑娘拿著古畫,聲稱向女先生請教、夜間進入先生聚居的群院,逗留近一個時辰,歸來時衣裙發皺,且發髻上多了一根精雕細琢、瑩潤細膩的羊脂玉發簪!

即便仆侍大字不識,但絕不相信,書畫院女先生會無緣無故贈送學員昂貴首飾。

嗬嗬……夜會情郎,鐵證如山。

阮時意有口難辯,隻得竭力壓抑“想用發簪狂紮徐赫”的**,沐浴更衣,臥床而眠。

這份惱怒與尷尬,曆經一夜,持續到此時孤身坐在馬車上,仍未消散。

兩次於籬溪會麵,被長孫逮住書閣的“**”,加上她公然頂著“定情信物”招搖過市,隻怕……再也洗脫不了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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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思間,前方不遠處的啼哭聲和吵鬨聲喚回她的思緒。

見馬車越行越慢,她心知有異。

“沉碧,發生了何事?”

沉碧隔簾回應:“路人圍觀一家鋪子,看不大真切……咦?好像是興豐餅鋪!”

阮時意每隔三五日便吃這家鋪子所做的栗蓉酥,此習慣從少女時代維持至今,已有四十年,目睹店鋪三次易址,見證做點心的大娘從中年寡婦熬成七十多歲的老奶奶。

此際乍聞餅鋪出了事,她心下怵然,連忙命人停車,一探究竟。

一盞茶時分後,仆役回報,哭鬨的是餅鋪子的老大娘和她的小曾孫。

原來,老大娘一家有心離京返鄉,兒媳婦和孫子於前段時間先行一步,留下老大娘母子二人轉讓店鋪。

不料,他們遇上騙子與熟人聯手,因不識字而被算計,以二十吊錢的低格賤賣了餅鋪。

白紙黑字,蓋著老大娘兒子的指印,已成定局。

兒子年過五十,身子骨病弱,與騙子理論時被打,傷後急怒攻心,沒幾日撒手離去。

如今剩下老大娘和年幼的小曾孫哭訴無門,又聯係不上歸鄉的兒媳和孫子,走投無路,絕望萬分。

知情者無不憐惜,亦敢怒不敢言。

阮時意一貫不愛管閒事,但天子腳下竟出了此等欺壓良善的刁民惡霸,她身為首輔的母親,如何能忍?

她不便親自出馬,當下命沉碧與兩名仆役前去,先勸老大娘祖孫離開是非之地。

因有人出手乾預,鬨了半日的人潮漸散。

大街上恢複平常秩序,僅餘三兩好事者猶在議論不休。

不多時,老大娘牽著素衣小曾孫,在沉碧等人帶領下,一瘸一拐抵至馬車前,垂淚向阮時意致謝。

阮時意下了馬車,挽起老大娘那雙滿是皺紋的手,眸光悲憫,柔聲勸撫。

“大娘,您且節哀。我家太夫人數十年來吃您親手做的糕餅甜酥,雖隻有數麵之緣,卻早已結下深厚緣分。

“既聞您家遭遇,我自不會袖手旁觀。目下,我先給您找個適宜的住處,等證據搜集完畢,再前去報官,還您和家人一個公道,可好?”

老大娘驚疑不定,聽聞為她出頭的,竟是首輔大人的家眷,嚇得下跪磕頭,又被阮時意攙扶而起。

路上耳目眾多,阮時意不宜多說,命餘人好生安置老大娘。

目視稚嫩幼童茫然無措的悲容、老人腳步蹣跚的背影,她心底騰起說不儘道不休的悲愴。

事實上,她年少時專注書畫技藝,新寡後為徐家奔波;中年有了名望和富貴,則體弱多病,自顧不暇。

縱有悲天憫人之心,予以窮苦人家一點微薄施舍,她卻未曾從雲端走入塵世,更未曾真正用心去體會世間冷暖。

而今,家人有權有財,她也擁有常人難及的財力物力。

意外獲得一場不知能持續多久的青春,她自問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該隨意把精力浪費在奢華享受和縱情聲色之上。

與其重懷少女心,倒不如添點少年狂悖意氣。

扔掉虛妄浮華,以身作則,協助她的子孫,一點點改變尚存缺漏的錦繡山河。

伸張正義也好,扶貧濟困也罷,行能力所及之事,總好過沉迷於小情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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