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2 / 2)

嘉元帝皺眉打量他,好畫之人觀察敏銳,很快覺察他比先前白皙兩分,且胡子大有不同。

“多日不見,徐待詔倒像是年輕了幾歲。”

徐赫尷尬而笑:“陛下見笑,微臣前些日子受了點風寒,長期不見日照,又吃下不少滋補藥膳。”

嘉元帝紆尊降貴,慰問兩句,還叮囑他鍛煉身體,改而端量徐明禮,笑道:“你倆站一塊兒給朕瞅瞅。”

父子一驚,徐赫搶先道:“微臣豈敢與首輔大人比肩而立?”

嘉元帝眉心輕蹙,微露不悅。

“臣遵旨。”徐明禮連忙行至父親身邊。

並立的二人,同樣容姿超群,五官如出一轍。

霎時間,殿閣內驚歎聲接連不斷。

細辨特征,素有俊美之譽的徐首輔年近四旬,有種壯年男子獨有的沉穩氣魄;徐待詔年約二十五六,眉目疏朗,書畫氣韻令其更顯灑脫俊逸。

一赤袍一黛袍,融洽輝映,均可入畫。

皇帝莞爾:“徐卿家,若非朕知你家太夫人端莊守禮,你本人亦潔身自好,都快懷疑你和徐待詔是兄弟或父子!”

徐明禮捋須淺笑,垂眸以遮掩一瞬間的震悚。

“朕開玩笑!你們莫介懷!”

徐家父子同時揖道:“臣不敢。”

徐赫忍住不去擦拭鬢邊細汗,退開兩步,免去對“首輔大人”的不敬,心底狐疑再生。

皇帝雖胡鬨放縱,斷然不會為看二人的相似程度,而特意拉徐明禮來翰林畫院。

眾人疑惑下,嘉元帝幽然歎了口氣。

“朕此番前來,有一要事宣布。”

他對內侍官使了個顏色,命人捧出數卷畫。

軸頭熟悉的木料與顏色,教徐赫心頭咯噔一響——全是他新繪的晴嵐圖!

嘉元帝目視徐赫:“徐待詔可知,此為何物?”

徐赫竭力鎮定應對:“請恕微臣眼拙,未敢妄言。”

“此乃探微先生傳世之作——《萬山晴嵐圖》,除中間一卷杳無形跡,朕從藍家借來的、銜雲郡主偶得的,以及徐首輔家中私藏的三幅,均已在此。”

此言一出,其餘畫師於震撼中紛紛誇讚恭維。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真乃書畫界的盛事!”

“萬沒料到,有生之年竟可見晴嵐圖六得其五……”

嘉元帝朗目閃過得意之色,又隱隱氤氳失落。

“朕特地帶此巨作至畫院,一為與眾卿同賞,二是……命徐待詔,將這五幅晴嵐圖全部臨摹一遍,以供皇家珍藏。”

餘人無不麵露雀躍歡喜,唯徐赫笑容凝滯。

——怎麼回事!又要他臨摹?過去一年,他膽戰心驚,逐一複製,都快畫到吐血……就不能讓他畫點彆的?

嘉元帝見他並無多少驚喜,奇道:“徐待詔憂慮何事?”

徐赫笑意略微苦澀:“微臣獲陛下賞識,聞寵若驚,自覺才疏學淺,誠惶誠恐。陛下既獲此圖,何須微臣東施效顰、班門弄斧?”

嘉元帝隻當他為輸掉書畫盛會比試而耿耿於懷,笑勸:“你勿妄自菲薄!朕當日授予你第二名,是怕你以青年之態唾手得盛譽,易矯易躁,才稍作打壓,好讓你沉住氣,再攀巔峰。

“至於為要你臨摹,是因為……朕實在愛此畫,又不宜成天叨煩徐家人。待你複刻完,朕得把探微先生五幅親筆,全數賜還給徐家,隻留你所繪版本。你可要打起精神,彆辜負朕的期望!記住,此事不容有失!”

在場所有人無一不震駭。

——皇帝愛煞了探微先生之作,視晴嵐圖為至寶,竟甘願以徐待詔的摹本,代替真跡?這於這位俊朗年輕的畫師而言,將是何等尊貴的榮耀!

徐赫與徐明禮目光悄然相碰,皆不明其意。

等大夥兒熱議聲漸歇,嘉元帝濃眉舒展,感慨萬千。

“朕也舍不得!可朕知曉,徐太夫人與探微先生伉儷情深,為他守了一輩子。朕既敬重先生,視先生為師,豈能違背太夫人所願?探微先生早逝,朕隻恨生不逢時,能為他做的事不多,更不應寒了二位長者的心。”

他轉而向候立一側的阮思彥下令:“阮卿家識遍四國七族的名師大家、藏家畫師,朕命你儘快尋回遺失的晴嵐圖,供徐待詔臨摹完畢,再送還給徐家!當然……事前得先讓朕好好鑒賞。”

“臣定不辱陛下所托,”阮思彥微笑,躬身領命,“探微先生得陛下這樣一位知己,泉下有知,必定感恩戴德。”

徐赫不知該哭該笑。

去年,阮時意向平氏、洪朗然索要的兩幅,難度不大,倒也罷了;他為苦心接近皇帝,冒著欺君大罪,偷梁換柱,絞儘腦汁,驚險連連;還為“借”郡主所藏,與阮時意豁出去乾了些傻事,才勉為其難湊得五幅。

到頭來……皇帝讓他再臨摹偽造的“原作”,並輕而易舉將新畫的“原版”還給徐家!而非據為己有?

不早說!這不是明擺著折騰他?

但細細回想,若非鬨出諸多波折,他和阮時意如何在分隔三十五年後逐步打破僵局,於相處中達成共識、相互理解包容,乃至再度成為一家人?

如無一路以來的種種,阮時意未必與蕭桐和解,而他和洪朗然也未必變回好哥們。

比起收獲的愛情、親情、友情,他耐著性子多畫幾遍又何妨?

有了那道旨意,最後那幅晴嵐圖,興許即將出現在眼前。

此時此刻,殿內站滿了同僚,數十雙欽羨的眼睛均落在徐赫身,卻無人能看透,他對嘉元帝的知遇之恩,既來自“泉下有知”的“徐探微”,亦源於備受重用的“徐待詔”。

曾有過上不可告父母兄嫂的寥落,下不能慰妻兒孫輩的寂寞,更有不被哥們理解的失落,及無處可訴的餐風宿露之苦……

一切儘化為歲月磨礪後的從容篤定。

他慶幸自己活著,親眼見證,在自己“離世”數十年後,居然有無數熱愛書畫的同好用心維護他的畫作、推崇他的技巧,甚至守護他的家人,更記住他短暫一生綻放的光彩。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