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三(下)(1 / 2)

在徐明禮、徐晟、藍豫立等人的幫助下,靜影再度以“程靖穎”之名,重進內廷司。

內廷司全名為內廷衛指揮使司,設三大職能,其一,負責皇帝的守衛值宿;其二,擔任皇城內的秘密偵察;其三,取締前朝密衛的職責,監管皇家監獄。

洪軒、徐晟、藍豫立此等俊朗不凡、出生尊貴的世家子弟,皆屬禦前守衛,特殊情況或緊急任務時另作調配;而此前的靜影,因武功出眾,主要從事隱秘偵查及逮捕工作。

如今靜影失蹤數年,初回內廷司,使得統領全司的後軍都督十分頭痛。

她一年輕女子,斷然不適合為禦前守衛;若官複原職,統領密探進行調查,又恐蠱毒存有後患,泄露機密;讓她看管監牢,更是大材小用。

因徐晟的暗地裡煽動,同僚們皆提出,讓靜影擔任培訓新人的教導,為內衛司培育和輸送更多人才。

這無疑是目下最佳辦法。

九月中旬,經過一係列考核,靜影回到年少時受訓的內衛府。

她在內廷司素來是位傳奇人物,加上頂著“首輔長媳”的名頭,是以人人待她客氣禮重。

若說最令她為難的,莫過於要和一幫十三四歲的少年男女講解武學要領。

她本就話少,不愛與人交流,而今時常被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環繞,唧唧喳喳問個不停,害她頭痛差點發作。

需要當值時,靜影多半留宿內衛府的獨門小院,休沐時會帶點小禮物,回徐府給二位長輩請安,順帶探望被她打傷的徐晟。

徐府上下對此分外驚喜,最高興的,自然是徐晟。

早在選擇扛起靜影解蠱毒之責伊始,他曾作過最壞的打算冷麵的程指揮使興許會恨上他,從此不相往來。

有過肌膚之親後,他欲罷不能又日日夜夜提心吊膽,滿心認定,有朝一日,與他相擁而眠的枕邊人會翻臉不認。

所幸,靜影竭力脫離徐家庇護,仍秉持感恩之心。

哪怕與徐家人並無多少共同話題,她絕非往日傳言中的行事淩厲,淡漠無情。

他受一丁點小傷,能博取她的同情,值了。

時光匆匆,到了九月中,徐晟肩傷基本無礙,始回崗位任職。

九月末,碧天無雲,繞場而植的鬆樹不受秋霜影響,青綠如常。

靜影發束男子頭冠,改穿黛色武服,正在內衛府空曠處專注指導三四十名少年進行刀劍演練。

“咱們所練的單刀,單麵開刃,采用劈、砍、刺、削、格、紮、撩,大多數情況下,動作幅度大,以攻為主,防守為輔;而配備的短劍,則攻守均衡,適用於”

她平日寡言少語,涉及傳授要點時,卻毫不吝嗇言辭,耐心講述刀、劍、匕首、弓、弩等各類武器的特征與用法。

意識到徐晟一如既往立在十餘丈外的大樹後,她裝作渾然未覺,照常講解。

殊不知,朗朗清音無端摻雜了兩分拘謹。

演示完畢,她讓學員們自行練習,假意不為意環視四周。

覷見樹後那挺拔身姿一晃而過,依然無打擾的意思,她才暗暗鬆了口氣。

內衛府主要是存放內廷司物資、培訓學員之用,與宮牆隔了五百步距離,宮中內衛下值原本無須來作任何交接。

徐晟頻頻現身於此,日複一日引發孩子們的好奇心。

兩名軍籍少年邊裝模作樣對練,邊悄聲討論。

“那人是誰好幾次瞧見他鬼鬼祟祟偷窺我們練功”

“瞧服飾像是內衛,大概隻是路過”

“唉你們都沒瞧出來麼那人年紀輕輕,定是對咱們的程教頭有想法嘛”

此時,另一名出身都尉府的總角少女插言“我聽說,咱們的頭兒可是徐首輔大人的兒媳婦”

“那還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窺覬該好好教訓一頓才是”

靜影耳力極佳,透過刀劍相交聲,清楚捕獲學員們的爭論,遂輕咳兩聲。

孩子們立時噤聲不言,有模有樣地對戰。

靜影若無其事,內心免不了唏噓。

世人不可能理解她和徐家的關係,更不可能猜到,這行跡古怪的青年,正是她的丈夫、堂堂首輔府大公子。

這段尷尬婚姻,一時半會兒怕是解決不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那位神秘男子借著“刀鈍需換”、“甲衣不合身得改”、“探望哥們幼弟”等離奇理由,出現在靜影指導新人的場子之外,每回躲躲閃閃,不敢露臉,引來不明情況者的諸多猜疑。

有人傳言,新來的教頭貌美,招人覬覦。

靜影想解釋,無從著手。

是日大雪,一眾學子留在學堂內翻閱武學典籍,靜影尋了兩冊書,坐於講台邊細閱。

炭火和暖,偶有零落火星濺起,襯托屋內的靜謐。

忽聞窗外細碎踏雪聲至,她斜睨望向虛掩的大門,果不其然,又見那人倉皇離去的背影。

學員們順她視線往外偷瞄,立馬交頭接耳,如看熱鬨不嫌事大。

靜影無奈放下書冊,人如禦風般掠出,直呼其名“徐晟”

徐晟腳步一凝,尬笑回望“我擾了你講課”

他今日穿便服,墨灰色緞袍上繡有徐家的暗竹葉紋,外披淺青鶴氅,掩不住他脊背挺直、寬肩窄腰。

徐家子弟個個劍眉斜飛,鬢若刀裁,天生俊美容顏,徐晟更是佼佼者。

成年後五官長開,矜貴公子哥兒的稚氣與疏狂,日漸被沉穩豁達所取代。

靜影注視他的刹那,無可避免念及他昔日的溫柔相待,心莫名漏了一跳。

門窗背後鴉雀無聲,隱藏著數十雙窺探的小眼睛。

靜影臉頰如被火舌舔過,上前數步,低聲問“你三番五次跑這兒,所為何事”

徐晟大抵沒料自己早被抓包,狹長眼眸滿是窘然,撓頭道“也沒什麼事你最近回徐府時,我恰好都沒在家,得空就想來瞅瞅畢竟,那個貓挺想你的。”

靜影抿唇以抑製唇角弧度,瞋瞪他一眼。

“貓”,指的是他自己

誠然,他肩傷未愈時,她每次向周氏問安,不忘問候他。

眼下既然他已無大礙,她自是沒必要刻意尋他,省得老記起那些綺麗記憶。

偏生他隔三岔五在她跟前轉悠,想要忘記他的點點滴滴,難上加難。

尋思間,疾風揚雪,徐晟腳步一錯,昂藏身姿挪到上風口,為她擋住急卷而來的雪氣。

靜影心中一暖,小聲道“你若有事找我,要來便來,彆藏形匿影,搞得跟做賊似的”

“我、我”他頓時語塞。

靜影補充道“再這麼鬨,不曉得會傳出什麼流言蜚語。”

徐晟一呆“流言蜚語”

“孩子們又看不清你是何人,還道你是哪兒來的登徒浪子”

徐晟比她高半頭,為遷就她故意低頭,無形中自帶委屈感“我隻想著,儘量不乾擾你做事,倒忘了會壞你名聲。”

靜影暗罵他“呆子”。

壞的僅僅是她一人的名聲麼

他這不露臉的蜂蝶,圍著她這“徐家長媳”轉悠,也壞了他徐大公子的名聲

徐晟見她默然不語,訥訥道“既然你還在帶學生,我便不叨擾了。”

靜影幽然抬眸,對上他依依不舍又故作輕鬆的神態,沒來由心一軟,溫聲道“明兒太夫人生辰,我正好休假三日,你若無事,再等我半柱香。”

徐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愣愣看著她睫毛上的碎雪。

靜影隻道他不情願“怎麼有事”

“我等。”

徐晟好不容易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霎時心花怒放。

被他眼裡的溫度一燙,她無所適從,轉身就走。

待回到眾學員的戲謔眼光中,靜影端著臉,給大夥兒講了書上要點,後統一布置任務,才宣布下課。

徐晟獨立於風雪中靜候,笑容從未冷卻。

目睹她信步走出學堂,仍是那身單薄武服,他毫不猶豫解下外披,順手將她裹住。

此舉惹來一片嬉笑聲。

光明正大至斯,必然是正主來了。

徐晟臉紅耳熱,笑得窘迫“抱歉,我就怕你著涼,沒多想。”

靜影肩背暖意融入心底,輕聲道“在外,你我為夫妻,偶然流露小小關愛,何須介懷”

徐晟得她一句包容,俊顏笑意似漫過陽春三月的晴光。

想牽她的手同歸,終究沒膽量。

接連兩日,靜影皆住徐府。

縱使“徐太夫人”尚在人世,但“生忌”應具備的祭祀和禮節,半點不落。

期間,靜影隨阮時意、周氏、徐媛等女眷包餃子,雖無蘇醒前的活躍熟絡,卻又另有一份恭敬客套。

徐晟特意調休,終日窩在家中,陪靜影逗貓遛狗,閒來請教她武功,如以往那般,不介意暴露缺點。

靜影每每提點他武藝,總會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舉手投足,以商量謙和態度提意見,間或下場與他相互切磋。

這些,在她醒覺前早已成常態。

換了一種新的姿態相處,他們既像朋友、同僚,又像姐弟,偶爾在眼神碰撞時的不自在,方展現出男女之情的微妙。

平心而論,靜影自幼失去家人,落難後得徐家老小照料,徐府早在不經意間成了她的家。

她確實不討厭徐晟,甚至忍不住關心他傷愈後的肩膀。

午夜夢回,她曾夢見與他的溫存時刻,醒時倍覺羞赧但並無多少抗拒之情。

乃至醞釀出暗戳戳的雀躍興奮。

她終歸是個年輕女子,有些事,嘗過了,食髓知味,最是難解。

之所以不願維持中蠱毒時的婚姻,歸根究柢在於她怕被徐家龐大的家世束縛,對於成為“徐少夫人”一事由衷感到恐慌。

這份恐慌,遮掩了徐家老小對她的關懷備至。

就連徐晟溫潤和煦的目光,也難徹底暖化她的心。

她反複告誡自己,吸引徐晟的,不過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傻丫頭靜影。

尊貴公子哥兒,就好乖巧小丫頭那一口。

一旦她恢複本來麵目,他將漸生退意。

三日休沐結束,徐晟早早入宮當值;靜影一大清早辭彆長輩,獨自騎馬返回內衛府處所。

講學前,她順手取出裝糖的小竹筒,意外發覺,裡頭被塞得滿滿的。

無須多問,已明了是何人所為。

“也不怕把人吃胖”

她自言自語啐了一句,耐不住誘惑,悄悄往嘴裡放上一顆。

這一回的桂花飴子似與先前不同,多了隱約的薄荷味兒,甜中帶涼,舒心暢爽。

因年少擁有強大內力,且十五六歲已擔任要職,作為天生容貌顯嫩的程指揮使,自少女時代起逼迫自己除儘所有玩心、任性,以求早日成材。

久而久之,她認定自身是個不苟言笑、雷厲風行之人,全然忘記,她才十幾二十歲,本該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

此番細想,或許蠱毒並非將她變成另一個人。

而是去除她思想上的枷鎖,讓她暴露潛在的另一麵罷了。

那個傻乎乎的靜影,也是她。

褪去全部思考和偽裝的她,無所顧慮、充滿熱情的她,正直忠誠、勇敢無畏的她

徐晟定然更喜歡那樣的靜影吧

冬去春來,日子如舊。

除去節假回徐府,靜影多半留在內衛府勤練,用心研究如何教授學生。

也許常和後輩們相伴,她的話逐漸多了,笑容不再罕見。

徐晟仍然時不時跑來,遠遠看靜影帶隊鍛煉,在她空閒之際陪她賞雪觀冰,送上日常必需品、新做的糖、現燉的湯,從未懈怠。

外人眼中,他們各忙各活,相敬如賓,甘願犧牲恩愛纏綿為社稷作貢獻,是年輕官員的表率。

唯有當時人知曉,實情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靜影認為,在未正式和離前,徐晟的關照出於禮貌和友誼。

而徐晟則趁尚有對她好的機會,儘己所能付出,不留遺憾。

曾經朝夕相對、行坐不離的癡醉相纏,宛若春雪融化,無聲消亡。

二月,內衛府組織學員春日野練,抽簽分組進行隱藏和搜捕,以奪取對手腰牌作為勝利標誌。

對於在學的小少年而言,意在活動筋骨。除了護甲、頭盔是真,其餘的刀劍箭等全是未開刃或鈍物,上塗紅漆,以便作擊中對手後留標記。

靜影和同僚事前清理閒雜人,設下警戒標記,防止誤傷路人。

學員們一個個嚴陣以待,為甲衣、頭盔等物遮擋反光、增加樹枝裝飾。

比賽開始,接到隱匿任務的一隊提前半柱香出發,負責搜尋的則摩拳擦掌,屏息以待。

靜影飛身躍至樹頂,居高臨下,監督控製全場;其餘副手分彆守在各角落,以防萬一。

野練進行得如火如荼,搜尋小隊分散,憑借蛛絲馬跡追蹤躲藏的對手;隱匿小隊則相互配合,暗中打擊,正酣暢淋漓。

靜影從上方俯瞰,見他們稚嫩且認真,不由得想起年少往事,莞爾而笑。

她曆來最出類拔萃,現今雖不能親身作偵查逮捕任務,能把經驗傳授下去,教導更優秀的人才,倒也不至於浪費多年所學。

一不留神,她思緒飄遠,回神時隱覺東北邊太過安靜。

春林樹葉稀疏,嫩綠滿眼,躲藏者不難被察覺。

可一路循跡前行的搜尋分隊,毫無動靜。

靜影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立即施展輕功,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