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醒來的時候已是酉時,康熙在一道屏風之隔的外側看折子。
胤礽走過去,滿臉不悅,直接把折子奪了:“汗阿瑪,您才累病了,怎麼還看。有什麼事交給內閣便是。如今您最該做的是好好休息。”
康熙輕笑:“閒著無事沒忍住。汗阿瑪不看了。”
胤礽一臉“這才乖”的表情將折子放好。
康熙忍俊不禁,瞅了眼他的臉頰:“怎麼還是紅的?”
胤礽轉頭對著鏡子照了照,道:“已經消很多了,明後天就能好。汗阿瑪,小傷而已,您彆擔心,太醫用的藥很好,清清涼涼的,兒臣不疼了。”
胤礽是不疼了,但他的心還在疼。
康熙招手拍拍自己身側,胤礽走過去依偎著他坐下:“汗阿瑪?”
康熙看著他,張嘴猶豫良久,歎道,“保成,你能不能告訴汗阿瑪,為何要讓索額圖去管橡膠園?”
“橡膠園很重要,蘇和泰一個人管不過來,叔公去,兒臣更放心一些。除了叔公,兒臣手底下也沒有彆的能管大事的人選啊。”
康熙一愣,似乎……好像……是這樣?胤礽身為太子,其實手上可用的人真不多。
“早年外頭那些話本子,是你主導讓他們添上神仙父子的吧?”
胤礽也不否認,這種事,全看康熙想不想知道,隻要他想,一查就明白,否認也沒用,便乾脆點頭。
康熙嘴唇動了動,那會兒胤礽才多大?莫非當時他便……
隻聽胤礽一哼,極為不高興道:“我就是不喜歡他們隻說我不說汗阿瑪。憑什麼不說汗阿瑪。兒臣雖然弄出那些東西,可要不是汗阿瑪,那些東西能惠及天下?我隻是讓這些東西麵世,真正讓百姓因這些東西得利的人卻是汗阿瑪啊!而且……”
胤礽眼珠轉了轉,“兒臣喜歡自己跟汗阿瑪出現在一起。”
聽到這一句,康熙忍俊不禁。他是不是當皇帝當久了,心思太多?胤礽不過是一片赤子之心啊。
康熙想了想,又問:“為什麼想去宮外住?”
“宮外更自由啊!”
“你說曆朝曆代也非是沒有住在宮外的太子,可住在宮外的唯有唐玄宗之子,李瑛……保成,你我至親父子,你不是李瑛李亨,朕也不會是李隆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胤礽:???
很好。破案了。他汗阿瑪忽然暈倒,雖然不是他氣的,但也跟他有關。是因為聽了他的話後,腦補過多!
“汗阿瑪,您可是明君,最起碼也該比照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李隆基還不夠格呢!”
康熙失笑,隨後一頓:“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朕倒是不想做他們。漢武帝與太子劉據,唐太宗與太子李承乾最後都鬨得父不父,子不子。”
胤礽:???腦補上癮了?
不過倒也不算完全是瞎腦補,畢竟據上輩子所知,他與康熙最後確實是鬨得父不父,子不子。
但如今沒有!
胤礽搖頭:“他們是他們,跟我們有什麼乾係!汗阿瑪,您不是漢武帝,不會聽信江充之言,我也不是劉據,更不是李承乾。李承乾……”
胤礽停頓片刻,繼續道:“李承乾是因為太宗過於寵愛李泰,擔心被廢,惶恐不安,才會……”
他抱住康熙的腰:“汗阿瑪,我不會的。我知道汗阿瑪偏疼我,這是我的幸運。可我是汗阿瑪的兒子,大哥和弟弟們也是汗阿瑪的兒子。汗阿瑪自然也會疼他們。
“若有一日,汗阿瑪疼他們多過疼我,也是理所應當。我已經獲得這麼多年汗阿瑪的偏愛,便是輪也該輪到其他人了。不是嗎?除非……除非……”
胤礽支支吾吾起來。
康熙有些好奇:“除非什麼?”
胤礽抬頭望著他,“除非汗阿瑪哪天徹底不喜歡我了,厭惡我。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會如李承乾一般去謀逆。我這個太子是汗阿瑪封的,汗阿瑪若要拿回去,我不當就是了。
“大不了我跑得遠遠的,往南邊去,我在江南還有個拙政園呢。若是……若是汗阿瑪仍覺得我礙眼,我便往海外去,再也不回來。”
康熙:!!!
他猛然驚醒,胤礽並不好權,對太子之位更無執念,甚至覺得不當太子更自由灑脫。一個本就不想當太子的太子,如何會如曆史上種種?
他們自然不可能鬨到那等局麵,可若有一日父子失和,胤礽還真會不要太子之位,直接躲江南去!
正如胤礽所說,他在江南還有個拙政園,那園子還是自己給的!
康熙突然心尖顫抖,現在收回還來得及嗎?
史書上的前車之鑒他無法接受,可若讓胤礽遠離他,此生不複相見,他更無法接受!
再看胤礽,說到此處,眸中悲情難掩,已泛出點點淚光,康熙心頭又是一痛。
“汗阿瑪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知道自己這次犯了大錯,汗阿瑪……汗阿瑪是想廢了我嗎?”
康熙:!!!
“胡說!”康熙苦笑,“又瞎想!”
胤礽:……到底是誰瞎想?
“那汗阿瑪說什麼漢武唐宗?還把我比作劉據李承乾!難道在汗阿瑪心裡,我就是這等大逆不道,謀逆逼宮之人?”
康熙趕緊道:“朕沒有!怪朕!都怪朕!全是朕不好,朕不說了!”
胤礽背過身去,不理他。
康熙戳了戳他的脊背:“汗阿瑪就是隨口說說,絕無此意。咱們家保成至誠至孝,怎會是李承乾之輩可比!”
胤礽哼了一聲,仍是不理。
康熙:完了!怎麼就忘了這孩子氣性大!這下惹毛了他,還是哄不好的那種,怎麼辦!
康熙靈機一動,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
胤礽唬了一跳,立馬轉身扶住康熙,急急道:“汗阿瑪!我去叫太醫!”
康熙拉住他:“不用。朕沒事,歇會兒就好了。”
胤礽點頭,給他倒了杯熱水,見他麵色確實尚可,才稍稍放心。
康熙輕笑:“不氣了?”
胤礽猶豫了下:“看在您還病著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原諒您了。”
康熙:……行吧!
陪康熙用過晚膳,胤礽起身告退。
康熙瞧了眼他的臉,“不如今兒就在這歇了吧。你頂著這張臉出去,不太好。”
胤礽搖頭:“汗阿瑪既已醒了,消息恐已傳遍六宮。各宮娘娘想來都會過來探望。兒臣在這裡,不合適。”
康熙想了想,默然。
胤礽道:“兒臣提前讓小太監去毓慶宮吩咐了,小柱子這會兒應當已經等到外頭,兒臣套件連帽的鬥篷,把臉遮住便好。隻是兒臣這幾日恐不能來請安了,汗阿瑪務必記得多休息,遵太醫醫囑,不可勞累。”
又喚了梁九功過來囑咐了一大堆,老媽子似的,康熙哭笑不得,不耐煩揮手:“朕都知道了。回去吧。這幾日好好養著,膝上的傷可不是小事,不用來了,朕這裡用不著你操心。”
胤礽垂下眼瞼。
他大約知道太皇太後為何扇他這一巴掌,雖此局不是他所設,但既然太皇太後已經把台子搭了起來,他總得配合著把戲演下去。他若留宿乾清宮,太皇太後的苦心也就白費了。
出了乾清宮,小柱子忙迎了上去,瞧見胤礽臉上的傷,心頭一緊,“殿下?”
胤礽接過鬥篷披上,將帽簷拉下來,把自己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往前走了兩步,腳步一頓,招手喚了小柱子過來:“略扶著孤點!”
回到毓慶宮,小柱子親自將胤礽送至內室,為他脫下鬥篷,心尖兒都在顫。
這一路走來,太子腿腳不便,這傷恐不隻在臉上,腿上還有。到底發生了什麼!
“太子,可是皇上……”
在這宮裡,聖心最為重要。從前太子是皇上的心肝肉,如今卻……若太子失了聖心,這可要怎麼辦!
胤礽目光掃過去,小柱子瞬間跪下來:“是奴才失言。”
小柱子是他的心腹,對他忠心不二,是個信得過的。但胤礽依舊沒打算同他說明實情。事以密成,語以泄敗。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
“出去讓人準備熱水,孤要沐浴歇息。另外,同方姑姑說一聲,讓她去趟慈寧宮,幫孤向烏庫媽媽告個罪,孤身體不適,這兩日便不去請安了。”
小柱子一一應是,退了出去。
屋內,胤礽唉聲歎氣。
其實他並不想如此。在太皇太後看來,他跪上一跪,挨一巴掌,換得魑魅魍魎現形,值得。
但他覺得有點虧啊!
疼是真的疼啊!這真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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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粹宮。
康熙醒轉,不論惠妃還是胤禔,都鬆了口氣。
於惠妃而言,事出突然,即便她們提早謀算,也未必能成,這會兒並不算好時機。於胤禔而言,到底是親爹,對他雖不如胤礽,卻也不錯,總有幾分父子情分在。
可心裡又難免悵然。畢竟此前想過這種可能,更想過倘若成功將會是何等局麵。那等局麵,光是想想,就要讓心曠神往。
再有,康熙醒不來有醒不來的問題,醒來了也有醒來的問題。
胤禔麵色帶了幾分欣喜:“額娘,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氣轉暖,早就不用鬥篷了。可偏偏昨日太子在汗阿瑪醒來後,還呆了一個多時辰,出來時更是罩著鬥篷,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我打聽到,太子回去的時候,走路略為異常,一路都是小柱子扶著。鬥篷帽子曾被風吹落過一次,有沿路的小太監瞧見,太子臉頰紅腫,上頭有個十分明顯的巴掌印!
“還有一事,太子素來敬重太皇太後,每日去慈寧宮晨昏定省,不論多忙從不懈怠,風雨無阻。這兩日竟是稱病告罪了。
“我悄悄派人問過毓慶宮灑掃的小太監,說是太子這兩日連房門都沒出。乾清宮也未曾宣召。若真有疾,汗阿瑪怎會不聞不問?我看有疾是假,因臉上有傷不好見人才是真!”
胤禔眸光閃動,頓了片刻,繼續道:“滿宮裡頭,除了汗阿瑪,還有誰會對太子動手。太皇太後離開後,他在裡頭又呆的這一個多時辰,隻怕是挨了罰的。”
惠妃沉聲道:“皇上對太子尤為偏愛,若說是因為乾清宮門前那一出,當時太子雖做得出格了些,但太皇太後來得及時,並未真正鬨起來。而且也可說是太子過於擔心皇上之故,皇上當不會為此雷霆大怒。”
胤禔忽然想到一點:“是因為之前禦書房的事?”
太子在禦書房惹得聖上生氣動手,還傳出求饒的話。隨後聖上便暈倒。此事必不尋常。
惠妃又道:“這些年來,太子也非是無過,皇上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雷聲大,雨點小。這回格外不同。”
氣惱到親自動手甩耳光,臉上掌印清晰可見,顯然用了十分力道。
再有太子走路的異常姿勢,隻怕還跪了不短的時間。
胤禔眼前一亮:“必定是大錯!我就說嘛!汗阿瑪暈倒,人人擔心,怎麼偏太子那麼激動,當日他在乾清宮門前的舉止也太反常了些!
“如今想來,太子該是知道汗阿瑪暈倒跟他有關,怕自己犯的錯傳出去,這才想儘辦法一定要進殿。他是想趕在汗阿瑪醒來之時,第一時間認錯,求得汗阿瑪寬恕,把這事遮掩過去!”
胤禔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的就是真相,他一拳捶在桌上:“若是能知道太子究竟所犯何事就好了!”
惠妃搖頭:“這怕是不行。”
康熙已經醒來,乾清宮自然宛如鐵桶一般,密不透風。若他與太子守口如瓶,無人能知道太子到底做了什麼,因何惹得龍顏大怒。
胤禔不甘心:“那我們總得做點什麼!”
惠妃搖頭:“你舅父的意思是,皇上若醒來,便不宜再動。”
胤禔蹙眉:“難道我們就這麼放棄了?額娘,我們等了這麼多年,好容易等到這次機會。若是這次錯過,我們要等多久才能再等來一次這樣的好時機?”
惠妃沒有回答,麵露猶豫。
會猶豫,便代表已心動。
胤禔再接再厲:“額娘,我們總要試試吧?舅父的擔心我明白。可我們就算不大動,至少要試探一番,要知道汗阿瑪現今對太子是個什麼態度,是否還一如往昔啊。”
胤禔眸光一閃:“我們能知道的消息,未必沒有彆人知道。我們隻需背後稍微推一把,不必直白說什麼,隻把疑點傳出去。彆人自然會猜到汗阿瑪暈厥是因何而起。再有,太子在乾清宮門前舉止逾矩,這是事實。儲君行為不當,言官自然有勸諫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