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納蘭明珠等人到的時候,燕燕已經被抓,胤禔手臂的傷也做了處理包紮,眾人的場地從東五所挪到了禦書房。
康熙在上,胤礽居側,大臣站在下首。唯有胤禔是跪著的,康熙始終未開口叫起。
納蘭明珠與王梁唐十九陸續說著聚賢莊的發現以及周莊主服藥後的狀態,被緊急叫過來的太醫們研究著手中的大煙與料包中的粉末。
“啟稟皇上,周莊主吃了藥後,反應確實如太子所言,彼時臣等都在場,親眼所見。臣等接到陛下詔令入宮之時,周莊主已經被人從井裡撈了上來,因救得及時,除嗆了些水影響不大,隻是阿芙蓉的藥效未過,這會兒正在馬廄裡跟馬搶食,還說要抱著馬兒一起睡。”
康熙:……
周莊主的事說完,太醫們也已經有了結論。
“皇上,這些大煙以及神仙湯料包中的粉末確實都阿芙蓉所製。納蘭大人說,當年遠航外邦時聽聞過有使人上癮的藥物,臣等根據他的描述,猜測便是阿芙蓉。此物雖在南洋盛行,但西洋也有,且我國境內早已出現。”
“阿芙蓉最初被稱為斷腸草,後又稱之為米囊花。六朝之時便已引入中原,但一般隻作為花中名品進行觀賞。也有少數將其果實津液製藥的,對痢疾腹瀉咳嗽疼痛等,確實頗有療效,可其給人帶來的毒性也相當大,堪比殺人之劍。”
“前朝李時珍所做《本草綱目》中便提過此物,還有采收的記錄。但有關采收之情隻是道聽途說,李時珍也未曾親見。當時民間吸食幾乎還是靠外邦流入。洋貨價格高昂,因而此物未曾廣泛蔓延,隻存在於少數富商權貴之中,以沿海一帶居多。”
康熙蹙眉:“也就是說,前朝便已有人吸食了?”
“是!”劉太醫躬身上前,“陛下也知微臣嶽父祖上曾為前朝禦醫,家中有些手劄典籍,其中便有記載。不過自我朝建立之後,先帝下令禁海,此物便少了。七年前,陛下再次開海……”
劉太醫頓了片刻,望了眼胤礽:“臣記得,約莫是在二十五年左右。太子殿下不知從哪位西洋傳教士口中得聞此物,曾詢問微臣。微臣將其危害告知,太子便讓微臣把這些整理彙總,刊印成冊,發放給各地醫署,令醫署注意此物,不可讓此物在大清境內泛濫。不知陛下可還記得,微臣曾離京兩年?”
康熙自然記得。彼時正是牛痘麵向全國大力推廣的關鍵時刻,劉太醫作為牛痘的研製者以及京師醫藥總署的署長,康熙令其全權負責此事。劉太醫上書請求到下麵去做宣教與指導,康熙哪會不應。
“那兩年微臣在各地遊走,除負責醫署種痘之事外,太子還額外讓微臣多加留心阿芙蓉。不過那時,微臣並未發現阿芙蓉吸食者。倒是聽聞了不少祖上曾有吸食過的案例。微臣還特意前往這些人府中閒話,根據他們的回憶一一記錄下來。”
劉太醫將一本冊子舉過頭頂,自有梁九功接過去呈給康熙。康熙一頁頁翻過,劉太醫記錄的足有三十多家,有些傾家蕩產,有些妻離子散,有些家破人亡。無一例外,結局都很慘烈。也是因此,家人對這段過往記憶尤深,代代相傳;甚至部分族老將其編入族史,以警戒後人。
讓康熙尤為驚駭的是,冊子中有一個吸食者,家中條件一般,服用不到三個月就沒銀錢了。為了繼續服用,他竟然將妻子女兒全賣去了青樓。最後賣來的銀子用完,又賣起了兒子。
還有一個吸食者,家中頗有資產,可銀子掌控在父母手中,為購買阿芙蓉偷盜家中財物,被父母發現,將父親推倒,搶了財物逃之夭夭。父親因撞傷了頭,一命嗚呼。
更有一個吸食者,因為父母發現了他的異常,為避免他走上歧路,將他關在家中,嚴禁出門。便是他毒發之時,難受得滿地打滾,撓得渾身是傷也不肯給他阿芙蓉。
他無意中翻找到床底下掉落的以往剩下的一點阿芙蓉才緩解了症狀。就此懷恨在心,竟假裝好轉,向父母認錯,承諾痛改前非,永不再犯。結果卻借機在飲食中下毒,毒死了父母。
如果說前一個隻是失手,那麼後一個呢?再有最開始為阿芙蓉賣兒鬻女的。更彆提整本冊子,洋洋灑灑幾十頁,無一不觸目驚心。
康熙翻頁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轉頭看向神色凝重的胤礽,忽然有些理解了他的行為。怪不得胤礽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阿芙蓉。他早幾年就知道了此物,並將製成手冊,發放給各地醫署,就是為了未雨綢繆。結果他千防萬防沒防到一個胤禔。這讓人如何不氣!
康熙將冊子甩到胤禔麵前:“你自己看看!”
聽出康熙語氣中的變化,胤禔顫巍巍撿起冊子,這一看簡直嚇了一跳。劉太醫記錄得十分詳細,康熙看到的是吸食者如何毀掉一個家,如何喪心病狂。胤禔看到的卻是吸食者的各種痛苦以及悲慘死狀。
是的,死狀。這些人到最後都死了,且死得淒涼,有些甚至可說是死得荒謬,死得屈辱。
胤禔渾身抖動起來,幾乎不敢置信。偏偏劉太醫繼續說道:“由此可見阿芙蓉之危害,一旦吸食,便入深淵。太子所說人不人鬼不鬼,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並非誇大其詞,更非危言聳聽。”
康熙又問:“有沒有藥物可解?”
“無藥可解!”
康熙蹙眉:“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
“唯一的辦法就是靠吸食者自己的毅力熬過去。若能熬過毒癮發作期,對此毒的依賴就會慢慢減小,直到戒斷。”
康熙微微鬆了口氣:“能夠戒斷?戒斷後,身體可能恢複?”
“若阿芙蓉吸食的時間不是太長,對身體損害還不嚴重,戒斷後可以慢慢調理過來。但戒斷……”
劉太醫一歎,“戒斷艱難。這需要吸食者的意誌十分堅定,可偏偏阿芙蓉是最容易摧殘吸食者意誌的東西。
“根據微臣的研究與整理,不論是嶽父祖上的記載,還是這些年民間的耳聞,成功戒斷者寥寥無幾。甚至有些人戒斷後會再次複吸。之後再想戒,就更難了。
“所以阿芙蓉一經染上,幾乎再無完人,鮮有人能逃得過去。至少,微臣此前記錄的這本冊子中,沒有一個例外。”
沒有一個例外……
胤禔身子搖晃了一下,手中的冊子落了地:“不!不會的,不可能!劉太醫,你也說了,你是根據祖上的記載以及這些年耳聞,也就是說,你從未親眼見過一個真實例子,你如何就確定這些都是真的?”
他仿佛抓到了某個漏洞,眼中終於放出了亮光,緊緊盯著劉太醫:“你剛才說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對於阿芙蓉采收的記錄是道聽途說,非他親見。若說道聽途說,他是,你難道就不是嗎?”
劉太醫張嘴,剛想回話。胤禔又道:“你是不是想提周莊主。可是周莊主是被突然灌了太多藥材會如此。若是注意用量,或許根本不會……不會變成……這樣。”
說道最後,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聲音越來越需。
其實事情發展到現在,胤禔心裡已經很明白阿芙蓉的危害,但他無法接受,他迫切想要讓人告訴他,事情不是這樣的。因為一旦定論了阿芙蓉的危害,那麼他豈不是……
胤禔臉色煞白,那等後果他承受不起,所以一定不會是這樣,也一定不能是這樣!
胤禔深吸了一口氣,提高了兩個聲調,仿佛如此會讓他的話更有說服力一般:“對!你們都是聽來的。周莊主的情況也是個例外,根本不能作為參照。
“燕燕明明跟我說了,阿芙蓉隻是稍微讓人有些欲罷不能而已,隻需一直吃著就不會有事。此物她曾見人用過,不會對人體造成什麼危害。她……她……”
“她?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是不是沒腦子!”
胤礽冷厲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胤禔的話語。
砰。
一個鎮紙砸過去,胤禔額頭鮮血直流,還為等他反應,胤礽再度衝上來將他踹翻在地,“你的腦子呢?你腦子呢?”
胤礽伸手掐住胤禔的脖子:“你他媽脖子上這玩意兒是擺設嗎!被一個女人玩的團團轉!那女人說什麼你信什麼!你就沒半點懷疑,能讓人欲罷不能的東西會是什麼好東西?你到底會不會動動腦子!如果你不知道動,這玩意兒在你身上也沒什麼用,不如彆要了!”
現場再次大亂。
胤礽越說越氣憤,手下力道越大,眼見胤禔麵容痛苦,話都說不出來。眾人唬了一跳。小柱子連忙上前抱住胤礽:“殿下!殿下,鬆手!大阿哥快不行了!”
唐十九等人一齊上前幫忙,便是康熙也跑了下來,這才將胤礽拉開。
康熙大怒:“鬨夠了沒有!”
“鬨?”胤礽本就一肚子火,聽到這個字,仿佛被潑了盆油,又漲了兩分,“汗阿瑪覺得是我在鬨嗎?”
康熙啞然。這……這事還真怪不得胤礽。可……可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二兒子掐死大兒子吧?
看著因為驟然又吸進去大量冷空氣造成劇烈咳嗽的胤禔,胤礽伸腿狠狠又是一腳,梗著脖子看向康熙,態度十分光棍:“若我說我今天就要打死他這個禍害,汗阿瑪會怎麼做?廢了我的太子之位,還是讓我給他填命?
“這太子之位,您要廢就廢。就算是讓我給他填命也行!等我殺了他,這條命您愛拿去拿去,反正是您給的,還給您又如何?您……”
啪!
“放肆!”
巴掌聲與康熙的怒吼同時傳來,眾人皆驚。
胤礽懵了,康熙也懵了。他呆呆看著自己的右手,不敢置信自己剛剛竟親手打了胤礽。可一想胤礽剛才的話,康熙又氣又急。什麼叫做這條命您愛拿去就拿去?什麼叫做還給您又如何?
胤礽怎麼能說得如此雲淡風輕?胤礽把性命看作是什麼?他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他沒了命,便等於把自己這個汗阿瑪的命一並拿去了?
康熙腦海中又浮現了那個夢,夢裡胤礽確實把這條命還給他了。他……
康熙努力遏製住自己的情緒,不去回想。隻是這般稍微觸及一點點,他便已經心如刀絞。倘若當真……
康熙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胤礽,明明怒如雷霆,卻偏偏又拿他毫無辦法。
沉默。空氣仿佛都就此凝滯了一般。所有人傻了眼。最後竟是小柱子先回過神來,撲通跪下,“皇上息怒,殿下不是故意的。殿下隻是……隻是初聞此事,太過著急了些。他不是有意對大阿哥下死手的。”
一邊拚命替胤礽辯解,一邊拚命拉扯胤礽的衣角:“主子,您說句話,您跟皇上認個錯吧。主子!”
胤礽緩緩張嘴,說出來的話卻差點讓小柱子厥過去:“你不用替孤辯解。孤就是故意的。孤就是想殺了大哥。”
小柱子拚命使眼色,臉上五官都快擠一塊了,胤礽不為所動。
哦,不,他動了。他搬起殿中的花瓶就往胤禔頭上砸,又想撿起地上的碎片往胤禔喉頭刺。
康熙驚愕萬分,趕緊將侍衛叫進來:“把太子拉開,送太子回毓慶宮!”
不能留胤礽在這了,否則恐怕今兒是真得血濺禦書房。
七八個漢子瞬間將胤礽架住往外走。
康熙又怕胤礽掙紮,“小心點,不許傷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