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
康熙看著桌上的輿圖蹙眉,胤礽遞上溫茶:“汗阿瑪可是在擔心前線戰事?”
康熙點頭,反問:“此戰你怎麼看?”
“我大清兵強馬壯,更占據火器之利,皇伯父亦是領兵的好手,加之此戰汗阿瑪早前便定下戰術戰略,汗阿瑪英明神武,天佑我大清,定能……”
話沒說完,康熙抬手止住:“旁人這麼說是為討好朕,咱們父子之間就不必講這些恭維之言了。說你真實的想法。”
胤礽一頓,覷著康熙的麵色遲疑開口:“噶爾丹狼子野心,非是泛泛之輩,他能稱霸草原,將準噶爾擴張到今日地步,足見他的能力。此次西征,汗阿瑪原本準備了兩路大軍,又令盛京科爾沁東北馳援。方案本沒有錯。
“問題是現在唯有裕親王這路人馬到達前線,簡親王並盛京的人馬未能趕到,偏偏噶爾丹已經在對麵安營紮寨,皇伯父不得不率先出戰。兒臣這幾日查看前線奏報,噶爾丹用大批駱駝圍城駝城,這駝城的威力似乎不小。兒臣擔心……”
他擔心此戰會敗。但這話說出來恐惹康熙不悅,所以言至於此。
康熙歎息,不一樣。這個世界太多的不一樣了。在他的世界裡,西征噶爾丹哪裡有這般艱難。然而事實如此,康熙能做的也就是把局麵控製到最好。
“敗倒是不至於敗,噶爾丹物資補給不如我們,便是拖,也能拖死他。隻是若這般贏了戰事,也算不得贏了。”
康熙招手讓胤礽近前:“你覺得若補給見底,噶爾丹可會坐以待斃?”
“不會。”
“那你認為他會如何?”
胤礽蹙眉思索:“謀求秘密潛逃。”
康熙點頭,指著輿圖又問:“他若要逃,會從哪裡逃?”
胤礽仔細查看輿圖,手指在上頭一一劃過,最後落在一條河流之上:“兒臣以為該是這裡。”
康熙眼角含笑,頗覺欣慰。薩裡克河,另一個世界,噶爾丹就是取道此處。
見他這般表情,胤礽心頭一喜:“兒臣說得可對?”
“對。朕也這麼認為。”
“那汗阿瑪……”
“朕已傳信裕親王,讓他派人在河岸埋伏。”
康熙凝眉,該說的他都已經傳信告知,剩下隻能看天意了。如今兩方形勢不同,兵馬不同,炮火不同,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以目前的情形,康熙已經不抱希望此戰能夠大獲全勝,隻求能夠截斷噶爾丹的後路。
另一個世界,戰前他曾與胤礽在行宮分析過對戰噶爾丹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甚至設想過如果噶爾丹逃離會是何等局麵。有策妄阿拉布坦抄底噶爾丹老巢,準噶爾他必然回不去,隻能在草原流亡。
這麼一個草原之王,隻要活著就有舊部,且能拉攏許多追隨者,便是流亡也是巨大威脅。所以最好能夠避免這種情況。如何應對策妄可以之後再議,但噶爾丹必須死。
胤礽傷勢已好,挪回了自己屋裡,但每日還是會過來與康熙一同用三餐,父子倆一起聊天說話。京師的奏折不緊要的全由內閣處置,緊要的都送了過來。康熙按老路子讓胤礽念讀,又問他對策看法,隨後才說自己的批複,由胤礽代筆提上去。
胤礽最初有些不安,皇父不在,太子監國,他也隻是處置,不會直接落下朱筆。現在皇父在側,更沒有他朱筆批閱的道理。但康熙堅持,溫聲軟語,耐心教導,讓胤礽一點點褪去忐忑,如今父子倆相處隨和了許多,有幾分回到兒時之態。
其實康熙病愈,胤礽傷勢也好了,按理不去前線,就該回京。但康熙不提,胤礽猶豫了下,也沒有提。他很喜歡在行宮這些日子的生活。
父子倆就這般帶著自己的小心思又過了幾日,前線傳來新的戰報。胤禔貪功冒進,佟國綱為救他中彈身亡,胤禔左臂受傷。
康熙震怒,大發雷霆。隨即下旨讚譽佟國綱護持大阿哥之功,恩賞佟家,又命人將佟國綱遺體送回京師厚葬,而胤禔則被勒令一同回京養傷。
胤礽眸光微閃,眼中不經意露出幾絲竊喜,轉頭對上康熙看過來的視線,心中一緊,忙低下頭去。他這點小動作,康熙儘收眼底,一字不言,暗暗歎氣。
軍營。
胤禔聽著聖諭,臉色變幻不定,心一點點往下沉。此事他確實有錯,可他也是為了尋求快點破局,如今大清與噶爾丹膠著,越打越僵持,總要想個法子。他若是成功了,便是大功一件。可惜失敗了。不但失敗了,還搭上了佟國綱一條命。
胤禔知道汗阿瑪一定會生氣。但汗阿瑪讓他為副將,其中深意他如何感知不到。以汗阿瑪待他的心思,他本以為汗阿瑪隻會私下懲戒訓斥。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不論汗阿瑪私下罰得多重,他都扛著。隻求汗阿瑪在明麵上幫他遮掩過去就行。
可汗阿瑪明旨讚譽佟國綱,說明其為何而死,等同於將他的過錯昭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是他貪功冒進,他不但直接站在了佟家的對立麵,更在朝臣將士心中落下了負麵的影響。他還怎麼再走軍中路線?往後又如何拉攏黨羽?
胤禔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這傷並不嚴重。他是想留在軍中的,留在軍中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或可扳回一局。離開軍營,他這次的過錯會被直接定死在恥辱柱上。
更何況行宮就在後方,此去京師可以取道行宮。若要養傷,行宮不是更方便?可汗阿瑪令他回京養傷,甚至不提讓他去行宮麵見。他連當麵請罪的機會都沒有。
汗阿瑪……汗阿瑪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最近對太子的過分親近與縱容,以及對自己的雷霆手段,勢必會作為一個信號,傳輸給朝臣百官。而汗阿瑪又知不知道這點?
如果他知道,甚至他就是因此而故意為之……
胤禔想到這點,麵色大變,搖搖欲墜。
送走佟國綱的靈柩,又送走胤禔,福全大是鬆了口氣。這兩人,一個是皇帝舅舅,一個是皇帝長子,皆在他手下出了事。福全一顆心都提了起來,本以為會受訓斥,說不定還要背黑鍋。他都已經做好準備了。結果皇上半點罰他的意思都沒有,隻叮囑他用心作戰。
福全深吸了一口氣,想到康熙的傳信。他本是打算先困住噶爾丹,等簡親王的兵馬到了之後再左右夾擊,如今看來是不能了。他必須改變策略,重拳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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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
自從聖諭發出,胤礽尤為高興,每日的飯量都多了小半碗。康熙無奈搖頭,到底年少,雖極力控製,仍不免露出喜態。虧得如今在這裡的人是自己,要換成是“他”,又是一項罪過。
康熙看向胤礽:“聽說這兩天你讓人多挪了盆冰在屋裡?”
胤礽低下頭:“是。”
兩個胤礽都一樣的畏冷又畏熱,隻是另一個胤礽能為了盆冰跟他爭執耍賴,而這個胤礽呢?自己不過問一句,他便好似做錯了事的孩子。
康熙又翻了遍記憶,發現“他”是真的不會教孩子。從始至終,“他”對胤礽所有的喜愛,最多的表現就是處處標榜胤礽尊貴的身份,大肆賞賜。私下又對胤礽要求甚高,過於嚴厲,事事管教。胤礽承受的“偏愛”沉重而壓抑,長此以往,誰能受得住?也難怪胤礽後來會變了性子。
康熙給胤礽夾了個丸子,輕聲道:“夏日雖熱,也不可貪涼,小心身子。”
見汗阿瑪沒有訓斥,隻有關愛,胤礽嘴角勾起:“兒臣知道了。”
一頓飯吃完,康熙瞄了眼另一側的奏折:“總這麼送來送去也不是個事,也該回京了。”
胤礽身形一僵,垂下眼眸。要回京了嗎?他突然有些舍不得。
察覺出他的異樣,康熙問道:“怎麼了?”
胤礽哪敢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思,隻道:“無事。汗阿瑪不等前線戰果了嗎?”
“不等了。”
康熙搖頭,該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看福全了。他在哪裡都不影響。
於是決定一下,奴才們便快速準備起來。七日後,禦駕啟鑾。
剛到京師,胤禔便來求見,一頓痛哭流涕,痛陳自己的過錯。康熙沒說什麼,隻讓他回東五所養傷。胤礽全程在場,暗自歡喜。養傷?胤禔的傷都好了,還養個屁。這擺明是汗阿瑪不高興,以養傷之名讓他閒置唄。
等胤禔一走,康熙轉身就對上胤礽亮晶晶的眼眸,胤礽快速低頭,可還是被康熙抓了個正著。胤礽神色忐忑:“汗阿瑪,兒臣……兒臣……”
“如此喜形於色,叫人一眼看破你的心思,在朕麵前便也罷了,對上朝中那些老狐狸,你豈不是要吃虧?”
胤礽頓住,汗阿瑪的語氣不像是怪罪於他,更像是教導他?
康熙上前牽住他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往後彆什麼事都寫在臉上,要學著隱藏自己的喜怒。不急,你還小,才十六歲,慢慢來。”
胤礽:!!!
不是他的錯覺,汗阿瑪真的沒怪他!而且十六歲,還小?以往汗阿瑪不都說,你都十幾歲了,長大了,身為太子該如何如何嗎?
胤礽正疑惑間,懷中又被康熙塞了個匣子。
“汗阿瑪,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
胤礽一眼打開,裡頭全是銀票,大大小小麵值的都有,目測大約二十萬兩左右。
康熙言道:“拿著吧。你如今用錢的地方多,長住東宮,又沒個營生,還無額娘貼補幫襯,朕若不給你,你是不是想去收索額圖的?”
此話一出,胤礽麵色大變,猛然站起來跪在地上,“兒臣知錯。”
他確實收了索額圖一筆錢,數額正好二十萬兩。胤礽突然覺得手中的匣子發燙,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起來吧。往後彆再要了。你是太子,索額圖雖出生赫舍裡,與你有幾分親緣關係,卻也是臣子。收受臣子賄賂,此例不能開。誰知道索額圖的銀子是怎麼來的,他在外麵又打著你的名頭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