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她的臉上都十分平靜,目光中帶著一種一往無前。
此時,才剛剛午時過半。
太陽當空,給寒冷的京城添上了淡淡的暖意。
京城裡大街小巷的鋪子酒樓在正月初七左右,就已經全部開了門,鋪子的門口掛著各式的花燈,頗有一種元宵節的熱鬨。
街上各種小攤也都擺了出來,小販們大聲吆喝著,走在路上的行人大多喜氣洋洋。
馬車到了華上街,就在街口停了下來,盛兮顏目光灼灼地說道:“不知道今天有沒有舞獅看。”
她臉上的雀躍讓楚元辰也跟著笑了,說道:“去看看就知道。”
盛兮顏欣然應好,扶著他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楚元辰又從馬車裡拿出一件霜色鑲兔毛的鬥篷給她裹好,她的發上戴著他送的那支玉簪,麵上隻是略施薄粉,黑白分明的杏眼裡帶著期待與歡喜。
她率先腳步輕快地朝前走去:“我們走吧。”
元宵節的華上街比往日更加熱鬨,人來人往的,好幾個攤位都賣起了花燈。
除了小時候,盛兮顏已經好些年沒有在元霄節時出過門了,這會兒看得眼花繚亂,眼睛都不夠用,忍不住在一個花燈鋪子前駐了足。
楚元辰問道:“喜歡哪個?”
盛兮顏指著一個貓兒燈:“這個!”
花燈是一隻貓兒坐著舔爪子,做得很有幾分趣致。
“那就這個了。”
楚元辰就上去問了,不過,這個鋪子裡的花燈都不單獨賣,是套圈圈獎品。
攤主樂嗬嗬地說道:“十文錢十個圈,套中什麼得什麼,公子可要試試?”
楚元辰沒有銅板,就掏出了一個銀錁子:“來十個。”
他拿過了十個做得粗糙的竹圈,看準了目標,輕鬆一扔,竹圈穩穩地套在了貓兒燈的耳朵上。
盛兮顏開心地直鼓掌:“套中了!”
真厲害!
攤主笑著把貓兒燈給了楚元辰,說道:“公子的眼力還真是不錯。”
他年年擺這個攤,旁人套圈都是靠運氣,不似這位公子,不但眼力好,臂力更是精準,一套就中。
這隻貓兒燈能賣上一百文,本來還想當鎮攤之寶的,結果攤剛擺出來,就沒了。
攤主小心地問道:“公子還想套什麼?”
楚元辰扭頭去問盛兮顏:“你說呢?”
“不要了。”盛兮顏接過貓兒燈,眉眼彎彎道,“我就喜歡這個。”
她提著貓兒燈輕輕晃了晃,花燈滴溜溜地轉了一個圈,貓兒粉嫩的小舌頭還在舔著爪子,栩栩如生。
記憶裡已經好久沒有人給她買過花燈了。
眼神恍惚了一下,她展顏道:“前頭好像有個賣春餅的,我們吃春餅去。”
不止有賣春餅,還有賣元宵,賣麥餅,賣元宵茶的……
一路上又是吃又是買,等把華上街逛完,盛兮顏的手上又多出了一條紅繩摻雜著金線編成的手串,不止是她,他也有。
那位攤主樂嗬嗬一說這紅線是月老廟裡求來的,綁上紅線就是綁上了一世姻緣,楚元辰立刻就掏了銀子。
他們倆一人一條。
“來。”
楚元辰用竹簽夾起一顆炸元宵遞到她唇邊。
她的唇上還塗著口脂,隻得小心翼翼地輕輕咬了一口。
元宵是黑芝麻餡的,餡料十足,等到一顆吃完,唇角上也沾到了一些黑芝麻,盛兮顏正要拿帕子,結果,楚元辰比她更快了一步,拇指的指腹輕輕撫過了她的唇角。
他的聲音略顯低沉:“是……黑芝麻。”
盛兮顏莞爾一笑。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銅鑼聲,她眼睛一亮:“有舞獅!”
“我們去看舞獅。”
盛兮顏一手提著貓兒燈,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拉住了楚元辰的衣袖,輕輕搖了搖。
楚元辰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配合著她的腳步,朝人群湧動的方向快步走去。
銅鑼聲越來越響亮,在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群中,一隻鮮豔的舞獅正在跳躍著接球,又頂給了另一隻舞獅。
楚元辰護著她到了最前頭,有人搬來了一架雲梯,舞獅搖頭晃腦地踩了上去,在高高的雲梯上,舞獅一會兒直立一會兒倒立,驚險連連。
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和叫好聲。
“阿辰,你快看,他接到球了!他們跳得真好看。”
“好看。”
楚元辰輕輕道,舞獅什麼的,哪有她好看!
看過了舞獅,時間也差不多了,楚元辰就說道:“我們一會兒再出來看花燈。”
要到天黑,京城裡的花燈才會陸續點起來。
盛兮顏問道:“今天聖駕會來嗎?”
楚元辰含笑點頭:“會。”
每年的元宵節,在皇覺寺前都會有廟會和燈會,而聖駕也會到此與民共賞,是百姓們難得能得見聖顏的機會。
皇帝“病”了這麼久,若是正月十五的燈會也不出現的話,民間怕是又要有諸多猜測了。
他說道:“我訂的酒樓就在皇覺寺旁,可以看到皇覺寺的燈會和煙花。”
說話間,他們就走出了華上街,坐上馬車,直奔酒樓。
皇覺寺前的街道已經有不少禁軍在巡邏,馬車是進不去的,隻能下了馬車,步行進去。
酒樓就在街口不遠,剛一走踏,就聽到有學子慷慨激昂的聲音:“……先帝如此行徑,實在不公,如何對得起嶺南枉死的將士們。”
“我輩中人,自當稟承公義,不向權勢低頭!”
盛兮顏看了一眼楚元辰,他含笑頜首,領著她往二樓的樓梯走去。
楚元辰向著盛兮顏說道:“年前就開始了。”
皇帝從皇覺寺回來後就“抱病”,對朝政一點不理,更不願意去直麵這件事,他本能的想要逃避,蒙著耳朵不去聽,捂著眼睛不去看,仿佛隻要這樣,這件事就沒有發生。
皇帝的逃避給他們時機。
池喻在經曆了家破人亡後,不似從前那般激進,而是循環漸進地煽動著士林。
太/祖時就給予了舉子們議政的權力,可是也沒有人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去質疑先帝和當今,學子們一開始還擔心會有官兵抓人,漸漸的,他們就心定了,開始暢所欲言,議論紛紛。這才半個多月,就已經從池喻一人振臂高呼,到如今,學子們開始自發地為嶺南王府抱不平。
楚元辰說道:“池喻今日會帶著學子們請願。”
皇帝難得出宮,當然不能放他“好好”回去。
“一會兒我也得去皇覺寺一趟。”他向盛兮顏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湊到她耳邊,意味深長地說道,“煽風點火。”
說話間,楚元辰推開雅座的門,太夫人她們已經到了。
見過禮後,驕陽歡快地說道:“姐姐。太夫人給我買花燈了。”
驕陽的花燈是一個走馬燈,就在放在桌上,走馬燈共有八麵,每一麵上都繪著一幅工筆畫,連起來是一個小故事,他們進來的時候,驕陽正在看走馬燈上畫的畫。
“我也有。”盛兮顏提起貓兒燈。
她把貓兒燈也放到了桌上,和走馬燈並排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排排坐,對著兩個花燈,你一言我一語,驕陽時不時地咯咯直笑。
“阿嫵。”等他們都坐下後,太夫人喝了一口溫水潤潤嗓子,就鄭重地說道,“一會兒,我會去敲登聞鼓。”
靜樂一驚,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不可以。”
登聞鼓就設於午門外,百姓若有冤屈無處可訴,允其擊登聞鼓,告禦狀,上達天聽。
隻不過,為防止有人隨便敲登聞鼓,《大榮律》有雲,凡敲登聞鼓者,原告需先廷杖三十。
一般來說,這登聞鼓也隻不過是起著對地方官員監察的作用,光是這三十廷杖,就很少會有人敢去敲。
太夫人這般年紀,怎麼能受得住廷杖?!
“阿嫵,你聽我說。”
太夫人說著,主動拉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小臂上血肉模糊的傷口。
盛兮顏發出一聲輕呼,他們出來前,太夫人的傷口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痂,怎麼就……
“是我自己弄的。”
太夫人心知,他們肯定會阻止她,她就乾脆避開了他們,悄悄把傷口弄開,先斬後奏。
“一條潰爛的傷口,更能讓人同情。”
哪怕說到“同情”兩個字,太夫人依然冷靜自斂,仿佛這傷不是在她自己的身上。
“太夫人。”楚元辰說道,“我今日已經有了安排。”
“我知道。”太夫人欣慰地說道,“你做得很好。”
這樣一封簡簡單單的信,其實已經讓楚元辰利用到了極致。
“但還可以更好的,不是嗎?”太夫人笑著反問道,“由我來,會更好。”
“阿辰啊,你其實也是知道的。”
楚元辰:“……”
這一點,楚元辰當然也明白。
當年的嶺南王府,除了……外,太夫人是唯一幸存,由她作為苦主出麵,再由池喻相配合,會更加的順理成章。
隻是,一旦這麼做了,就相當於,需要太夫人重新站回在明麵上。
成為皇帝除之而後快的人。
她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又受了半輩子的折磨。
楚元辰如何能忍心。
“我熬了二十年,等的就是今天。”
楚元辰心頭一震。
熬了二十年的,不止是太夫人啊。
他看著太夫人睿智平靜的雙眸,從她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人,那個同樣熬了二十年的人。
他過了許久,他點了下頭:“好。”
靜樂:“阿辰!”
楚元辰朝她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娘,讓太夫人去吧。”
楚元辰定了定神,說道:“太夫人,皇帝在申時過半會到。您在酉時,敲登聞鼓,其他的……交給我就行了。”
太夫人欣慰地笑了,正色道:“好。”
“阿顏。”楚元辰的神情已經恢複如常,含笑著對盛兮顏說道,“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去皇覺寺?”
當然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