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發(2 / 2)

整個朱雀司的弟子目光都十分猶疑。但不敢問。

——誰敢管他的閒事?

一天時間,對黃壤而言過得其實很快。

她對時間的感知早就出了錯。她睜著眼睛,眼見陽光偏移,慢慢溜走。天光中少了那抹金色,漸漸變成慘白。中間有人進來,卻不敢掀開帳幔。於是黃壤自然也看不到是誰,隻知道那人添了些銀碳,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是這麼小小的一點動靜,也足夠讓她驚喜很久。她銜著這點驚喜,又能繼續安然等待。

門再次推開的時候,黃壤聽出了那腳步聲。

果然是第一秋。他來到床邊,勾起幔帳。黃壤隻覺得一隻手臂托起她的肩,很快她便坐了起來。第一秋不僅回來,還帶了她的衣裙。

黃壤就覺得,這個司天監,效率確實是高。

第一秋脫去她身上的內衫,開始為她更衣。黃壤這才看見今日的他。他頭戴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線繡雙翅如展翼,身穿紫色官服。玉帶束腰,其下係金魚袋。腳上是黑色官靴,靴麵飾金。因為外麵天冷,他身上披了件黑色輕裘。

這身打扮,配上他淩厲的五官,便讓他很有些距離感,顯得不易親近。

黃壤完成了對這個人的外貌評價,任由第一秋為她穿衣。從女子最貼身的抹胸開始,裡一層棉、中一層鍛、外一層紗。

穿得黃壤心中忐忑——這麼多層,真的不會顯得我很胖嗎?

第一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埋著頭一直替她穿到腳上的鞋襪。他托起她的腳,目不斜視,手也十分規矩。反正不該看的沒亂看,不該摸的也沒亂摸。

黃壤端坐在床沿,偶爾還被他抱起來,提一提薄如蟬翼的襯褲。

羞恥?她才沒有羞恥呢。

她才不會羞恥呢,哼。

第一秋很快為她穿好衣裳,然後將她抱到銅鏡前坐下。

黃壤在十年之後,又一次看見了自己。她披散的黑發,依然柔順到發光。淺金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奶白,那衣裙領口細細地鑲了一圈雪狐毛,肩頭縫了兩朵綢花,花心還綴了珍珠,花瓣則用金線密密地鑲邊。

她的臉看上去更小了,神情呆滯得毫無生氣。第一秋替她梳理過長的頭發,她看上去像個假娃娃。

她的長發本是十分順滑的,梳子卻卡了一下。

第一秋忙低頭去看,黃壤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就在她頭頂,有兩根金針直入顱腦。而梳齒正是碰到了露在外麵的針尾。

果然,第一秋輕輕碰了碰那針尾,手上動作便輕了許多。

他應該是想為黃壤綰個發髻,黃壤也很期待——這位司天監監正,還會盤發呢?

銅鏡裡,她身後的監正大人一會兒將她的頭發盤成雞窩,一會兒紮成鳥巢。

秋師傅忙碌了半個時辰,終於叫來一個侍女,為黃壤梳了個單螺髻。

……

沒有發飾,但秋師傅的手可是司天監第一靈巧。他找了一根冰蠶絲質的衣帶,為黃壤紮在發間。絲帶當花,黃壤也勉強恢複了幾分往日容光。

隻是臉色太過蒼白,雙唇也沒什麼血色。

她望著銅鏡裡的女人,鏡子裡的人也望著她。兩者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不過百年,她的一場繁華,凋零得真是猝不及防。

等到梳洗停當,第一秋遣退了工具人一樣的侍女,為黃壤係上一件厚厚的披風,抱著她出門。

黃壤驟然見到傍晚時分的庭院,滿腔心事都拋了個乾乾淨淨。玄武司是學堂,來往皆是司天監的在學弟子。第一秋抱著盛裝的黃壤穿庭過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眾學子分立路旁,垂首施禮,努力做出一副鎮定模樣。

黃壤依偎在第一秋懷裡,她頭上絲帶隨他行走而輕輕飄飛。

第一秋抱著黃壤,來到一塊花田。田中橫臥著一塊巨石,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勸學的警句。

黃壤隔著老遠,就已經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啊,是蘭花。她光聞這味道,就知道這裡種了多少株。

果然,第一秋將她放到地上,道:“去年,我買了一包蘭花種子,據說是你親手培育的。隻是隨意撒在這裡,今年竟然次第盛開。花期足有一年,香氣極盛,花間露水都被人用作香露。”

哦,那個啊。那個開不了一年,第一場初雪時候就會凋謝的。

黃壤默默地想。真奇怪,她的記憶已經錯亂多年,卻還記得這些蘭花的花期。

她依靠著第一秋,眼裡隻能看見他胸前官服精細的繡紋,根本看不見什麼花。

第一秋任由她依靠,右手開始解自己黑色的裘衣。呃……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單手脫下外袍。

這這這……雖然你可能確實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愛好。但是這樣大庭廣眾、寒風凜冽的,在花田裡做這種事,恐怕還是太過離譜……

再說了,你這玄武司都是莘莘學子,你也不怕讓人撞見,給他們留下童年陰影……

黃壤瞳孔縮成針尖,第一秋將輕裘鋪在地上,隨即扶她坐於其上。

呃……咳。

眼前的蘭花葉片肥厚,花也開得豔麗。黃色、紅色、白色……色彩繽紛。

這蘭花種得很好,雖然肯定趕不上她親自動手,不過她是土靈啊。其他人能種成這樣,定是花費了許多心思。旁人不懂,而她研究了一百年的蘭花,她可太懂了。

“喜歡嗎?”第一秋在她身邊坐下,握了她的手,用她的指尖觸碰那些肥厚的葉片、燦爛的花瓣。

呃,其實談不上喜歡。身為一個熱衷培育種子的土靈,黃壤見過太多美麗的花。蘭花說到底,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外界傳言她酷愛蘭花,隻是因為……

隻是因為謝紅塵喜愛蘭花。於是她窮儘百年,培育了無數蘭花的變種。這些花,甚至不用提取,直接揉其花葉就能當作香料。

啊,不知道現在的玉壺仙宗,是誰在照料那些花。

“你消失了十年,世麵上已經很難買到你親手培育的種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被融化在寒風裡。

其實嫁入仙宗這百年,自己早就不再培育糧種、藥種。她研究的大多都是花草,雅則雅矣,然而用處,畢竟也是微乎其微了。民間哪裡需要呢?

黃壤默默地想。

“監正。”監副李祿走過來,他身穿緋袍,外披大氅,整個人精瘦有神。“白虎司在內城抓住一個暗探,正在審問。可能是玉壺仙宗的人。”

啊,玉壺仙宗?

黃壤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第一秋卻替她攏了攏披風,道:“你在此處看花,晚些時候我過來接你。”

說完,第一秋為她理好裙擺,讓她靠坐在花間巨石上,轉頭離開。李祿自然緊隨其後。

黃壤獨坐花間,花田外,不時有學子追逐嬉戲。但沒有人往這邊來。第一秋鋪在地上的裘衣,簡直就是劃出一塊禁地。幾個半大的孩子身著藍色的儒衫,躲在花田外悄悄打量她。

“是個姑娘,活的吧?”有人小聲說。

“胡說,肯定是假的!你見過真人這麼好看的?”另一個孩子辯道。

嗯,小小年紀,真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