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息音(2 / 2)

而黑霧中無數的骷髏,向他露出了尖牙!

黃壤聽見自己心中瘋狂地哀嚎,可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隻有眼睜睜地看第一秋被這些邪物獰笑著,啃得鮮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聲又一聲慘痛呼喊,可是沒有人能夠聽見。

那個人擋在她身前,一手抵著內城城門,血沿著五指滴落,他一聲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過神來,他狂呼一聲,瘋了似地推起黃壤,衝出內城。

骷髏極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內裡鮮紅的內臟。血濕透紫袍,和著碎肉滴落成灘,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內城城門處,如今早已無人值守。

苗耘之推著黃壤一路疾行。隻要出了內城,他就能用傳送法符,至少先將黃壤帶到一個安全的所在。

黃壤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可她聽不到第一秋的動靜。不,我不走。….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頂點,周圍一切緩緩凝固,似乎連風都變慢。

聲音模糊,萬千慘叫、詛咒、哭泣,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腦內融為一體。不遠之處,師問魚仍然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謝靈璧以為黃壤已死。

他向皇宮走出幾步,也驟然意識到什麼。他回過頭,然而連這個動作,也變得緩慢無比。遠處的內城之下,一個血人擋住了城門。黃壤的輪椅就在他身後。

這賤人,她還活著!

謝靈璧想要舉劍,然而不過是這瞬間,周圍突然變暗,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劍。

黃壤腦海劇痛,但這痛卻令她狂喜。

千裡之外的玉壺仙宗,羅浮殿密室裡,突然有無數鬼泣與她呼應。天邊烏雲翻騰,頃刻間,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第一秋!黃壤猛地睜開眼睛,眼淚已經漫過了臉。她跳起來,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

她藏在一個草堆裡,似乎正在午睡。

黃壤很快反應過來—這就是.…第三夢嗎?第一秋他怎麼樣了?

她低下頭,發現一支透明的茶針掉落在地。這一次,她似乎是強行入夢,也不曾見到那座奇怪的九層塔,和那個身著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黃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鎮。

她這一生,生在仙茶鎮,嫁入玉壺仙宗,被害後,又到了司天監。乃至最後的白骨崖。總共也就這麼幾個地方。

而此時,她摸摸自己的臉——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幼童。這一年的第一秋,還未出生。

黃壤撿起地上透明的茶針,她注視著草堆,再一次重獲新生並沒有給她帶來狂喜。她回到了一個,還沒有他的時間。

這真是,想想便令人難過。

第一秋,這一夢,我便為你而來。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黃壤將茶針插在發間,走出草堆。

外麵的農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間有佃戶正在農作。黃壤走過田坎,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過去,那個正在查看種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黃均。

此時的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然而眉眼間已經滿是倦怠。她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啊,她當然沒有。

黃壤收起笑容,卻忍不住拉著她的手,輕聲喊∶姐姐。

她連聲音都放低了許多,黃均臉上並沒有笑容,她從腰間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黃壤,道∶邊上吃去。

黃壤接過那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包蜜餞。

她慢慢退到田邊,黃均繼續去查看那些良種。黃壤忽然想起來,其實黃均一直就不愛笑。

黃壤從小由她一手帶大,黃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親。但她對黃壤,也並沒有多麼寵愛。她不會笑,也不溫柔。大多時候,她總是沉默的。

黃壤吃了一顆蜜餞,那東西並不甜,反而有一種模糊的苦意。我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親…她是不是還活著?黃壤突然這麼想。

她其實半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記憶中的人,總是怨恨而刻毒。有什麼可看的?

心中這麼想,然當黃壤回過神來,她已經沿著田坎,一路回到了黃家。此時的黃家,尚沒有多年後的氣派。也不過是土牆灰瓦,更像個鄉紳之家。

黃壤沿著記憶的輪廓走進去,突然頭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頭發。臭丫頭!你姐姐呢?身後一個聲音居高臨下,滿是不屑。

黃壤痛叫一聲,隻覺得頭皮都要被撕裂。她回過頭,便看見了一張臉——大哥黃增的臉。見黃壤不說話,黃增一腳踹過來。黃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後才覺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餞撒了一地。

黃壤發現自己好久沒有挨過打了。

她捂著肚子,問∶你找我姐姐乾嘛?

今天反了你!黃增一把將她拽起來,迎麵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黃壤臉被扇得偏到一邊,黃增冷笑∶賤種,早晚也會跟你姐姐一樣丟人現眼,還不如打死!

他抬手還要再扇黃壤幾記耳光,旁邊有個女人說∶增兒!你在乾什麼,也不怕臟了手!黃增這才丟開黃壤,他跑到那個女人身邊,說∶娘,昨天這臭丫頭又跟爹爹告狀,害得我被爹罵。

那女兒於是尖著嗓子道∶忍了吧。誰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兩個女兒。大的那個,老爺已經愛得不行。眼看這小的也快長成了,到那個時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貼心呀?隻怕要不了多久,咱們娘倆兒也要看人家眼色過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裡的女人譏嘲不已。

黃壤從地上爬起來,從始至終,母親的小院裡並沒有人出來。

黃壤慢慢走進這小院,光陰多無情啊,記憶年年被腐蝕。後來的她,連這個小院的樣子也想不起來。

庭院沒有人認真打理,於是也沒有什麼花草珍木。

這在以育種為生的黃家,屬實讓人吃驚。

方才的叫罵之聲,並沒有引出院子裡的人。她仍留在後院,精心地熬著藥。是求子的藥。

據她找來的神醫說,隻要按方抓藥、及時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她信了,於是這藥她天都熬。

到了後來,黃壤每每聞到這苦藥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黃壤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後院。

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衣裙,長發高高縮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隻是癡癡地盯著爐上的湯藥。

湯藥煮沸了,於是她很小v心地將藥罐端下來。娘親.….黃壤還是叫出了聲。而藥爐前的那個人,並沒有回頭。

黃壤於是在她身後,站了很久很久。

臉上仍火辣辣地痛,黃壤伸手在鼻子下麵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鮮紅。剛才黃增幾巴掌,扇得她皇血橫流。

而她竟然並未發覺。

黃壤伸出手,想要觸碰麵前的女人。可終究是沒有。

不要再熬藥了。那些沒有用。她想這麼對她說。

可這句話也像那些藥一樣,除了苦,還有什麼用呢?

她轉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陰,兜兜轉轉,又堆積在了心口。耳邊突然有人說話,黃壤凝神去聽。

好妹妹,隻要你應了哥哥這一回,哥哥發誓,再也不會打你。黃增的聲音,隔牆傳來。

黃壤微懺,她爬上院牆.悄悄偷看。隻見牆那邊,黃增拉著黃均,正低聲說話。

大哥這次輸了這麼多錢,若是父親知道,定是饒不了我。但他們說了,隻要你能陪他們一晚,就一個晚上。這事兒就這麼算了。他厚顏無恥地說著這些話。

而黃均隻是搖頭,沉默著一言不發。

黃增不耐煩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殘花敗柳,還有什麼好磨踏的!你要敢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說出去,看你怎麼作人!

見黃均仍不肯點頭,黃增又勸道∶好妹妹,隻要你答應我這一回,以後我不僅不打你,還會保護你。還有黃壤!我拿你們二人當親妹妹看!

黃壤趴在牆頭,靜靜地聽他說話。

她離開這個家太久了,久到已經對其中的汙糟肮臟不太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