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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驍站在族長戎術的屋帳內,神情前所未有的冷肅, 在他身前不遠處, 一名犬裔伏低身形,半跪在地上, 哭泣著訴說著什麼,他已經很老了,微卷的頭發不複年輕時的亮澤, 棕色的發絲裡滿是點點銀灰, 冬日缺糧少食的景況,讓他的身形也不如豐季那般壯碩, 整個人乾癟了下去, 如一顆脫水的梨子。
此刻, 他正跪俯在整個部族最有權勢的男人身前,傾訴著他的冤情。他是戎驍帶回來的, 戎驍的存在, 讓他多了幾分底氣, 說話是也不會磕磕絆絆了。
“他們,他們搶走了我所有的食物,大人,我所有的食物啊,”老者聲淚俱下,似乎還對不久前發生的暴-行心有餘悸, 在這場搶奪中, 他不但沒有護住自己的私產, 還受傷了,三道血痕從他的顎角一直延伸到肋骨,將厚重的過冬棉衣整個撕開,讓那傷痕明晃晃的暴-露在眾人的視線裡,看上去好不駭人。
圍在族長戎術身邊的除了族中頗有地位的族老,再就是管事的白羽了,族老們還算持重,看到那傷痕也沒有變了麵色,那些白羽們卻真是被嚇著了,百年以來,族中何曾發生過如此可怕的事情,這簡直難以想象,不過,相較於老者所說的這件暴力事件,還是他的傷痕更讓人難以忍受,就見角落裡一名稍微年輕的白羽捂著半張臉,一臉嫌棄的指著那老者道:“真是不尊重,怎麼能把身體這樣露出來呢?”
那老者原本還在哭訴,此刻,聽到這突兀的發言直接愣住,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名白羽,似乎沒聽懂他剛剛在說什麼,一眾白羽原本就站在一起,看到那老年犬裔直勾勾的目光,竊竊私語的聲音更大了,麵色也從最開始的震驚不信變成了隱隱的不屑與嫌棄。
這隻年老的犬族終生都沒有等到結契的對象,雖然每年聖木都有產出,但仍舊沒有多餘的灰羽能夠配給每一名族人,灰羽們被供給了更年輕,更有潛力,魂力更強的犬裔。
像老者這樣,戰力不高的隻能侍弄田地的弱小犬裔,畢生都沒有跟羽族親近的機會!
從未跟一隻羽族親密接觸過的老者在高貴的白羽麵前,更加自慚形穢,此刻,聽到了對方毫不掩飾的厭棄,他甚至忘了最初的悲切以及周身的傷勢,他窘迫的將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麵上惶然而無助,好在,他在剛剛已經訴說完了全部的冤屈,此刻,隻將希冀的目光投向屋子正中的族長大人,仿佛他便是公正的代言人。
戎術用一隻手支著腦袋,低垂著眼看著那高台下的老者,眼底滿是漫不經心,耐著性子等他講話說完了,這才道:“他說的那些人呢?找來了嗎?”
“已經去找了,全都是蓄養區的成年犬裔,現在應該還在乾活呢。”聽得問話,一名族老排眾而出道,他狀似不經意的提到了那幾名搶奪糧食的犬裔蓄養區的身份,讓站在老者身後的戎驍不由的眉頭微皺。
果然,聽到那幾名肇事者的身份,再看眼前跪俯著的明顯屬於樓棚區的老者,幾名族老不知不覺便有了些偏向,而後者根本聽不出這其中的關竅,他的目光執著的盯著高台正中的族長大人,固執的等著一個結果。
很快,被老者點到名字的人從屋棚外麵走了進來,那是三名正當壯年的犬裔,全都魂力不弱,看到屋內的陣勢,他們結伴而來的氣勢弱了不少,再看到跪俯在地的老者,更是麵色一變。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其中麵相最精明的一人越眾而出,先施一禮,隨後問道“不知族長大人為何喚了我三人過來?”
說話間,剛進到屋內的心虛已經全都消散,一臉大方的模樣,仿佛異常坦蕩。
戎術並不回話,懶洋洋的看向一側的,那剛剛出言的族老,立刻將老者剛剛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隨後,也不看三人麵色,衝著那老者道:“戎爪,剛剛我所說的你可有異議。”
“沒有,大人說的便是我要說的。”那名為戎爪的老者更加恭敬的道,他麵上不複剛剛的淒苦窘迫,眼底滿是希冀,現在凶徒已經被抓到,他的食物能被要回來,這便是最重要的。
那族老聞聲,微不可查的點點頭,轉向那三人到:“現在族人戎爪指認你們搶奪他的過冬的食物,你們還有什麼話說?若沒有話說,便趕緊將搶奪的食物還回來。”
剛剛族老說話時,三人便麵色大變,此刻,見族老發話更是兩股惴惴,其中兩人更是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了最初發話的那名犬裔,猶疑的目光泄露了他們此刻的惶然。
那被同伴注視著的犬裔顯然要更聰明一些,聽到族老的質問,麵上也要鎮定得多,此刻更是不由強辯道:“食物,什麼食物?我們可沒搶過彆人的東西。。”
這番話讓一眾聽眾都驚呆了,顯然沒料到為首的犬裔會一口否認。
“休要抵賴。”那剛剛出言的族老聞言不由怒聲道,他雖然更偏向畜養區,但秉性方正,聽的對方絲毫不認,不由心生怒意,
“族老大人不是說要讓我三人辯解嗎?如今,我們還未曾細說,便直接定罪,哪有有這樣的事?”眼見族老發怒,那年輕的犬裔卻越說越鎮定,最後,更是一分不讓的看向那發話的族老,眼見後者視線不敵,這為首的年輕犬裔更加大膽,亮聲道:“你們都聽得戎爪說他的食物是我們搶奪的,那我便要問,可有證據,可有證人?若是都沒有,空口白牙,那便是誣陷了!”。
他這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說的戎爪眥目欲裂,他抖著手指著那三人道:“分明是你們趁夜襲擊我,我看的清你們的臉,記得住你們的味道,還有我身上的傷,就是你們留下的,你們怎麼能不認!”
那為首的犬裔聞聲,氣勢更強,緊盯著戎爪道:“趁夜?那便是沒有彆人看到了?”他轉向一眾族老高聲道:“族長大人,各位族老,白羽大人們,你們切莫被這卑鄙的犬裔騙了,這無用的犬裔分明是自己忍不住,吃掉了所有的食物,無法過冬,才會胡亂攀咬!”他言之鑿鑿,讓剛剛質問的族老麵上閃過一絲猶豫,其他族老聞言,互相看了看,再看向戎爪的目光,也少了幾分同情,多了幾絲探究。
至於那剛剛還有些心虛的另外兩名犬裔,此刻,更是漲了氣勢,走上來,高聲的訴說著自己的“冤屈”,指責著戎爪誣陷旁人的險惡用心。
戎爪隻聽著質問之言在耳畔嗡嗡作響,再看著周遭眾人不再信任的眼神,隻覺得眼前發黑,由希望到絕望隻隔著淺淺一線,沒有糧食,也沒有公道,他熬不過這個冬季了,一瞬間他暴怒的看著這三個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鋒利的犬齒從最終竄出,發出讓人恐懼的叫聲,撲向了那為首的犬裔。
屋內登時大亂,一眾白羽尖叫著想要逃走,三名犬裔危急中化成犬型,準備“應敵”,族老們徒勞的想要控製場麵,他們都很清楚,那撲過去的老者毫無勝算!
以一敵三,以弱戰強,眼看那為首的年輕犬裔已經揮出利爪,直取那老弱的犬裔,一場死鬥在所難免,有人突然進入了戰團,將那想要拚死一搏的老者從後麵抱住,向斜側方撤出。
這一番動作讓老者堪堪躲過了三名犬族凶猛的反撲,退出了這必死的境地,這精準的眼光,顯示出進入戰團之人拔俗的應戰反應,而做出這一些列動作,將老者成功救出的,正是一直站在老者身後的戎驍!他一直在關注著事情的走向,終於在一切走向不可調和的境地的時候,悍然出手。
而就在此刻,族長戎術那低沉的聲線終於響起:“都停手!”強大的威壓外放出來,如一盆冷水傾瀉而下,讓剛剛還激動的眾人冷靜了下來。
戎爪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不由嚇得腿軟,直接跌坐在地上,身體不住的顫抖起來,那三名犬族則維持著剛剛的囂張氣焰,衝著戎爪不住呲牙,眼底的惡意甚至不願意掩飾。
戎驍默默將戎爪擋在身後,卻沒有看那三名囂張的犬裔,隻將視線放到了上首的戎術身上,更多的人都在看著戎術,等待著他最終的“判決”。
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就聽那上首的男人,轉向跪坐在地的戎爪,曼聲道:“戎爪,既然你指認這三人搶奪你的食物,可能拿出證據?”
一句話讓戎爪剛剛因為氣憤漲紅的麵頰變得如雪一樣白,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上首的族長大人,明顯是偏向那三名年輕犬裔的,他偏向的毫不遮掩,沒有一絲遲疑,讓屋內的一眾人都不由心底一寒!
所有旁觀者都清楚的知道,那老者剛剛的話有八分可信,那三名犬裔進到屋內的模樣,便知道他們心底有鬼,但他們也更加清楚,那老者拿不出證據,深夜之中,沒有人能給他作證!而族長大人,不去詢問另外三人,不強求族老去詢問調查,隻讓老者自證,便已經代表了他的態度!
一時間,屋內的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有那三名“洗脫清白”的犬裔興奮的看著彼此,剛剛進到屋內的不安忐忑,俱都消散不見了!
戎術不看那三人不堪的反應,隻直直的看著那仿佛被抽去了靈魂的老年犬裔,一臉漫不經心的道:“若是拿不出證據,這便回去吧,這裡是部族內的議事堂,不是你撒潑打諢的地方。”
一番話,說的戎爪麵上更無血色,他顫巍巍的站起身來,甚至沒有向一眾人行禮,便不管不顧的跑了出去,戎驍憤怒的看著戎術,眼看那老者轉身離去,他立刻便要回身去追,誰知那剛剛還一臉不在意的戎術,此刻竟然揚聲道:“阿驍,我的話還沒說完,何不再留片刻?”
戎驍身形一震,回身定定的看向他。
戎術淡淡的看著他,少年如刀鋒一般的目光沒有讓他有一絲的動搖,多年以來,他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這個長得越來越像其父的少年,雖然讓他打從心底厭惡,但當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神色卻越發寬和。
他的目光跟戎驍隔空一對,隨後轉開,看著高台下那三名犬裔道:“既然此事已了,這便自去吧。”
三名犬裔如蒙大赦,謝過了一眾大人,歡天喜地的走了,沒有人能錯過他們目中驟然爆發出的驚喜與惡意,想來,在這之後,陋棚區的劫難將要開啟。
戎術絲毫不理會那離去的三人,轉眼看向一側明顯驚魂未定的白羽管事們,溫聲道:“剛剛讓你們受驚了,快回去休息吧。”一
眾白羽管事本就是代替巫祝白熠來到這裡的,為了保證族中裁決的公正性,族內惡事有族長跟巫祝共同在場,不過,眼見族長將事情解決了,他們也不會多說什麼,橫豎不過是來湊數的,況且,目睹了剛剛那麼凶殘的畫麵,本就讓他們心神俱皮,此刻聽得戎術出言寬慰,他們更是不會多留,在向族長大人請辭後,便紛紛離去了。
於是,屋內除了戎術並一眾族老外,就隻剩下戎驍孤零零的立在屋子的正當中。
“我記得,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戎術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首,居高臨下的看著戎驍,問出的話卻飽含溫度,那閒談一般的語調,仿佛是長輩在問詢一名相熟的後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