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一向有定例,像八百裡加急這種消耗極大的傳遞方式,隻有邊關告急或者嚴重匪患才可以使用。到他親政後,又加了一條,天災牽連超過三邦的,也可奏。
現在這樣的情況,他不用看內容,已經知道裡麵寫的是什麼了。
漓江水患,改道奪沅。
莞濂湘下了這麼多天暴雨,加上今年汛期秋後才來,兩相疊加,下遊必定撐不住。這幾年沅河的入海處引流漸多,早有篡奪之相。那裡是雲氏郡望,他早就警告過雲安平,叫他沿沅北流域退耕三千,以保子民平安,至於這事做沒做,他就不知道了。
大水之後,必有瘟疫。有災民。有饑荒。
世家郡望,皇令是下不到的。他僅能召雲氏家主來,切切叮囑一番。至於回去怎麼賑災,怎麼疏浚,還是雲氏自己的事情。
可這社稷之大,共用一片皇天,哪有獨善其身之處?天災後,若是雲氏安置不力,必有大批災民逆流而上,往莞濂湘三邦去,且不講現在這三個邦還有沒有餘糧供給饑民,但說瘟疫一事,若被災民帶進了莞濂湘,那就是一場沒頂之災。
莞濂湘三邦,顆粒無收。下遊漓江改道,千頃良田全成汪洋。
受影響的不僅僅這一年。未來的三年五年,如何劃撥糧種,如何賑濟災民,如何應付稅銀銳減,存糧虧空,都是大問題。
他手裡縱有銀糧洪流,此時也不免愁腸百結。調控配置的辦法有一萬種,但是怎樣能把損失降到最小,怎樣能穩穩妥妥的把東西運過去,卻沒人知道。
座下人人仰望,等著天子聖明。小指頭動一動,一個念頭出了偏差,就是千萬萬個家破人亡。
容胤拿著那份急報,心情沉重,回了禦書房便下旨,要侍墨參政擬個人選出來賑災。
欽命的外差都是二等參政出人選。那個陸德海要是有眼光,就應該往這上頭爭取。
等票擬的名單呈上來時,容胤果然在三個人選中圈了陸德海。
琉朝參政一職,相當於朝廷重臣的預備役。凡入了上三品和平三品的青年才俊,都有資格參加遴選,由皇帝親賜衣冠,入禦書房參政,稱之為
“點墨”。這些人沒有什麼實權,主要工作就是輔佐帝王處理日常政務,外派辦一些不算重要的小差事。他們平日裡耳濡目染,跟著熟習國事,待到能力手段都長成,出去外放兩年,回來就是妥妥的國之棟梁。陸德海家世貧寒,能做到二等參政已經是極限。他在朝中又沒有根基,熬個二三十年得不到外放機會也不稀奇。此人能力手腕都不錯,重要的是眼光很準,值得栽培。
這次外派賑災,並不需要陸德海做什麼。錢糧綿草的征調,安民治水等事還需要拿到例朝上討論,將來會派真正的能臣乾吏到各地督查。現在水患甫發,他隻要過去把各州郡路子打通,開了糧倉組織地方鄉紳出糧出力即可。容胤更需要的是一雙眼睛,為自己看一看漓江沿岸的實際情況。同時,他也要看一看陸德海的心性品格。
聖諭已下,到了第二日,陸德海便來謝恩。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頭發都拿油膏抹過,滿麵紅光,打扮得精神抖擻。這次出去便是欽差,官位平地起拔,又是回自己的家鄉,可謂榮歸故裡,春風得意。那日禦前奏對,看來是摸準了聖上心思,或者至少,沒有讓聖上起惡感。他滿心的雀躍和雄心勃勃,進了禦書房便大禮拜倒,朗聲請安。這次他膽子大了許多,目光平視,見著了聖上一身鴉青常服,龍睛鳳目,有天人之姿。
容胤正看著輿圖,聽見他請安,冷淡的“嗯”了一聲道:“聽說你是莞南陌陵人氏。”
陸德海連忙稱是,隻聽得聖上又道:“兩河督道今日遞上折子,莞南水患,危及全境,災民流離無著,民間放糧不堪支用。朕憐你家鄉苦難,特派賑災,你路上緩行,不要太過憂急。”
陸德海心裡“咯噔”一下,立時喪膽。
他忘形了!
家鄉水患,災民衣食無著,他居然在聖上麵前喜形於色,毫無悲憫之相,哪是個忠君憂民的臣子?
還未濟世先思榮歸,稍得拔擢就喜見顏色,在聖上麵前又不知收斂,他這是自尋絕路!明明小心謹慎了這麼多年,吞下多少委屈欺淩才到了今天這個位置,怎麼聖上小小的一個青眼,就讓他如此得意忘形!
陸德海慌忙伏地,禦書
房平整的金磚光可鑒人,清晰的映出了自己一身簇新的衣裳和華貴的玳瑁頭冠,他登時自慚形穢,恨不得鑽地縫裡去。隻聽得聖上聲音沉穩無波,一條一條開始交代各項事宜,他顫聲答應,冷汗又開始吱吱往外冒。
該說的都說完,容胤就把手裡的輿圖折好,手一伸,輿圖搭在陸德海的頭頂,緩緩道:“這一條,是密旨。”
陸德海慌忙稱是,一個頭砰地磕下去,額頭腫起老高。隻聽得聖上道:“朕要你多加體察,把莞濂湘三邦的災情細細報來。若得間隙,就入沅北一趟。事無大小,悉需奏報。”
沅南沅北,都是雲氏郡望,聖上此舉大有深意。陸德海來不及多想什麼,皇帝又道:“到了地方,把漓江改道的水路標到這張輿圖上,拿回來給朕看。你做事勤勉,朕早有耳聞。莞濂二邦早就應該好好治一治,隻是朕手邊,卻一直沒個體察水鄉民情,通曉政務的臣子。去吧,這千萬萬的父老,和那餓殍遍野的家鄉,朕就全交給你了。”
陸德海心血為之沸騰,雙手高舉過頭,接過了輿圖。不管是聖上言下的提拔之意,還是那沉重的交托和信賴,都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抑。他捧著輿圖在胸口,顫聲道:“聖上放心,臣一定不負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