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容胤果然照之前所說,叫泓沐休出宮。
泓便回了無赫殿。他是一等禦前影衛,有自己獨立的殿室,也有宮人定期打掃。連續緊張了這麼多天,終於可以不用在陛下身邊服侍,他本應該如釋重負,此時卻覺得滿心茫然。他呆呆的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探出窗看了看外麵的柿子樹,揪了個碧青的果子下來把玩了一會兒。一切如舊,可他的心情卻不一樣了。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和以前一樣,換身衣服出宮。
他每次出宮,就喜歡到西三坊轉轉。那邊酒樓歌肆店鋪商家無所不有,常年有跑江湖的撂地賣藝,日夜熱鬨非凡。泓進了坊市,先跟眾人圍觀,看了一會兒耍猴的表演套火圈,等時辰到了,就順著人流進了武館。
這武館裡常年搭著擂台,雇了武師擺擂攬客。武師在台上對決,眾看客便在台下下注賭輸贏。泓進去時,今日捍擂的武師雷大壯已經站到了擂台上。大堂裡全是散客,此時吵鬨成一團,正忙著下注擺陣。泓就直接上了二樓,進入包間。
他一進屋,就有堂倌過來招呼,送上了點心茶水,又捧著名牌來,問他押哪個師傅。泓先看了看名牌,發現今日雷大壯要對付的是個很厲害的家夥,不由憂心忡忡,緊皺起眉頭。
像這種跑江湖的武師打鬥,和他在殿裡看到的不一樣。武者對決,一般過上幾招就能看出功底,要是境界差很多,輸贏幾乎沒有懸念。可江湖打擂台卻不一樣,這些人都是外家拳腳功夫,有時候明明見著弱很多,真打起來若是發了狠勁也能贏得漂亮。這位武師雷大壯功夫其實一般,但打起來有種永不放棄的勁頭,好幾次都是瀕臨絕境一擊逆轉,偶爾輸過幾回,也認得乾脆利落。泓很欣賞他,不管對手實力如何,他每次都押雷大壯贏。
他已經好幾次沒來,現在看了看排名,發現雷大壯雖然一路領先,後頭卻被人咬得很緊,和對手不過相差兩次輸贏。他就把賭注翻了倍,全押在了雷大壯身上。招待的堂倌很是機靈,見此立刻一躬,道:“好嘞!替我們雷武師謝謝您!”
看
客下注,武師也有分成。堂倌一提醒,泓就又把賭注翻了倍。
過了一會兒,武館裡突然鑼鼓齊宣。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一盞通紅的燈籠緩緩升起,掛在了擂台中央。
這便是比試要開始了。
雷大壯是捍擂武師,第一個登上了擂台。此時武館裡上下皆靜,隻見他站在了擂台正中,先是抱拳八方團團一揖,再走到擂台的四個角,單膝點地對著二樓包間,四方遙遙一敬。
泓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是雷大壯單敬給他的。
頭年上有一次打擂,雷大壯連輸三回,眼看就護不住擂主的位置。到了最後一局,偏偏又遇上了個有點功底的武師,竭儘全力還是輸得慘烈。他看得著急,一時衝動,就給雷大壯點了盞燈籠。
所謂點燈籠,就是買下場中所有押對方的賭注,全投到雷大壯身上。這樣一來雷大壯雖然輸了,卻按贏分記。而且這燈籠以後就總跟著他,隻要上擂台,贏份就比彆人高半分。點一盞燈籠所費不菲,他掏空了身上所有錢,連應急的銀票都拿了出來。
當時這盞紅燈籠從他包房裡一出,場上場下頓時沸騰,眾人頃刻就蜂擁而至圍在了外麵,要看看誰這麼大手筆。他一時慌亂,就把銀錢留在了桌子上,自己悄無聲息的跳窗跑了。那雷大壯感激涕零,又不知道恩人是誰,從此打擂台就多了一道禮,四方敬他。
擂主行過禮,擂台上兩人便打了起來。對方顯然練過膚淺內功,比雷大壯要穩當得多。他總是使一些小伎倆,運氣去戳雷大壯的穴位,把雷大壯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泓在包間裡,看得氣憤無比,恨不得下去一指點死他。一場擂台打完,雷大壯果然輸了一局。要是再輸上兩次,就要被對方追平了。泓出了武館,依然緊鎖著眉頭,思忖著什麼時候能再給雷大壯點一盞燈籠。
可惜點一盞燈籠實在太貴,現在他的積蓄還差了一點點。他想來想去拿不出錢來,索性不再想,離開武館便折道去了茶樓。那茶樓人聲鼎沸,他是老客了,跑堂的一見他,連忙殷勤無比的引上了二樓,不用吩咐什麼,就沏上了壺好茶,照著他的口味端出八酥八脆,擺了滿滿一桌子。
泓就隨便吃
吃點心,一邊聽大堂裡說書人演義。
這種坊間流行演義,大多借古頌今,假托舊朝老臣。那說書人便講,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有位禦前影衛使把九環金背大刀,殺奸臣保忠良,為皇帝護下錦繡江山。泓一聽便知道此事暗指建卯之亂,聽著聽著就走了神。
建卯之亂,指的是三年前的二月初七,一夜之間天地變色,陛下大封九門,手誅逆黨的舊事。
此事之後,朝廷上下闔宮內外噤若寒蟬,無論明麵上還是私下裡都不敢輕易討論。坊間隻見到了結果,便從中演繹出了無數傳奇故事。其實他們這些禦前影衛沒做過什麼,隻是聽令而已。
就是因為沒做過什麼,所以才讓人害怕。他們日夜圍護,竟然沒人提前看出絲毫端倪。陛下藏鋒十餘年,親手布局,把所有人都安排進了局中。眾人皆知自己是環,卻不知相套出了個什麼模樣。待到事發的那一天,雷霆驟震,萬箭齊出,陛下穩坐大寶,彈指間舉盤皆動,頃刻就拿下局麵。
等到前賬清算的時候,滿朝膽寒,就有朝臣托了關係,求禦前影衛多少透漏點消息。可他們雖然日夜守護,竟也不知天子喜怒,平日裡陛下也算和顏悅色,政事上一視同仁不曾對誰有過偏袒。可一朝數罪齊算,對杜林二氏下了殺手,他們才知道陛下已隱忍多年。
懷怒未發時風平浪靜,一朝清算,則伏屍百萬,流血千裡。誰都不知道在陛下和顏悅色的麵容下麵,藏著什麼樣的殺機,從那之後,朝裡聞風喪膽,人人懼怕。
他自己,也是怕的。
宮中有一片大湖,湖中心有座小亭子,叫一獨亭。
湖裡什麼都沒有。想要進到亭子裡去,就得走很遠一段細細長長的孤橋。
陛下曾經很喜歡去那裡。他總是讓禦前影衛和隨侍的宮人們在湖邊等候,然後沿著長橋,一路走到湖中心,一個人呆在那裡。
有一天他凝視著陛下臨湖遠眺的身影,突然之間就懂了他。
陛下走了那麼遠,是因為想要一個人。也許他悲傷,也許他欣喜。他一個人在湖中央,可以放下掩飾,稍微的歇一會兒。
從那以後他雖然敬畏陛下,可是也憐惜他。
也……想要用力的溫
暖他。
一壺茶水漸漸半涼。堂倌小跑著過來換了壺熱茶,又收拾了他吃剩的點心,重新上了四酸四甜的蜜餞。
說書人把故事告一段落,手裡扇子啪地一打,講了幾個笑話,逗得滿座哄堂大笑。
泓也跟著笑了。
他常年來此,已經有了自己的包桌。此時四麵看了一眼,見周圍都是茶樓裡的老客,有人老友相聚,有人夫妻結伴,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孑然一身。
他也想有人陪伴。一起聽故事。一起吃點心。
一起……睡覺。
泓垂下了眼睛,覺得被陛下觸碰的感覺,現在還鮮明的留在皮膚上。
一種讓他畏懼的甜蜜。
他在茶樓裡消磨了大半個下午,臨走的時候想到陛下沒有吃過好吃的點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買了一包精致的糕點帶走了。
點心帶回自己的屋子容易,帶到陛下麵前卻難。
天子駕前,何等尊貴。侍衛從進了外九門就開始重重盤查,宮外的東西一律不得夾帶入內。等到了陛下歇息的暖寧殿,彆說一包點心,連一針一線都彆想順帶進去。泓想了又想,最後從樹上捧下來個大鳥窩清乾淨了,把點心藏了進去。遇到實在嚴格的關卡,就把鳥窩藏樹上,自己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