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剛過,秋汛漸起。漓江沿岸接連幾日暴雨,水位急劇上漲,又有了潰堤泛濫之象。
治河是個長久功夫。朝廷召集了十萬民夫和各地守軍,如今大半都在荊陵清淤。秋汛一來,漓江沿岸其他州郡即缺人手,又無應對,難免狼狽。這時候就考驗出當地守備州官的政績了,凡對百姓安危上心的,平日裡必然早有準備,或勤治水,或齊備糧草藥材,洪水雖急,卻能保得冶下平安。尤其是莞州陌陵,安青等地,大水一過,安然無恙,顯然平日裡對河道疏通就下足了功夫。容胤見了兩河督道的折子,便下旨大大的褒獎了一番,從一邦邦主到兩河督道,都給了嘉賞。
秋潮緩退,各邦便著手準備五年一次的察舉鄉議。這種選官製度是世家子弟論品入仕的一個補充,由各地駐城司隸主持,舉薦那些出身寒門卻有出眾才華的人入品。入品後便和世家子弟一樣,根據品級指官入仕。
莞州陌陵。水吏陸德海家。
窗外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天的雨。夜色已深,房中燭火搖曳。
陸德海將手中的信重又讀了一遍,輕輕歎口氣,把信紙伸到火上點燃。
燭光大熾,映亮了這間狹小的臥室。也映亮了陸德海飽經風霜,憔悴黑瘦的臉龐。
這封信來自皇城,是他最後一點希望。
他被貶回鄉,便在陌陵府衙做了一名吏員,專司水利。朝廷下了大功夫治水,一道一道敕令催促甚急,層層遞到陌陵這小地方,也不過是撥調了吏員,每天到江邊巡視。他是朝裡下來的,陌陵鄉間又頗有賢名,守備對他很是客氣,也不曾指派什麼差事,由著他空領一份俸祿。當年漓江沿岸一路治水賑災,他跟著下過一番狠功夫,對疏水調沙也有不少心得。就任後沿江轉了幾圈,就看出江內泥沙淤積,若不疏浚,來年秋汛要是暴雨,陌陵必有大災。
他當即找了守備,懇請出麵治河。頭年一場洪災剛過,鄉裡流民無數,又有大量失田人家,人手是不缺的。守備樂得不管,便撥了筆款子,全交給了他張羅。
那時候正是水枯時節,他便組織民丁,熱火朝
天的開始疏浚底泥,擴寬河道。豈料工程乾了一多半,突然傳來了消息,朝廷要招丁去荊陵修堤,連各城駐軍都調過去了。那頭給的工錢多,又是朝廷出麵有保障,聽說吃住都有安置,能乾上三五年。粗粗一算,三年下來攢的工錢就夠買兩畝好田,眾人當即響應,扔了手頭的活就走,陌陵的事便沒人乾了。
那河道半通,挖出成山的底泥還在水裡堆著。他欲哭無淚,一家家登門哀求,求鄉民們拖延個把月,至少把河道清乾淨了再走,不然今年再有大潮,堤壩撐不住。可是今年有沒有大潮不好說,朝廷召令急如星火,錯過機會卻再沒有。眾人都罷了工,收拾行囊準備去荊陵,他實在沒辦法,就去找守備哀告,求府衙以徭役的名義,強行把人留下。
這消息一傳出來,他當即成了豬狗不如的畜生,人人唾罵。眾人恨他擋了財路,衝到他家裡亂砸一通,又圍了府衙要找他算賬。守備怕鬨出人命,趕緊打消了主意,勸他放手。他看著未完的淺灘窄壩,洪峰一來就是修羅場,如何放得下手?那一日眾人結隊赴荊陵,他一人扛著鐵鏟拎了竹筐逆流獨行,發誓就算一個人,也要把河道裡的淤泥清出來。
他一個人,在曠闊無垠的江灘裡,是隻微不足道的螞蟻。淤泥堆積如山高,他算過,日日乾上七八個時辰,臨到水豐時節,差不多能清掉一大半。一大半也就夠了,足能保證水來了從河道中走,不會再漫無邊際的蔓延,毀了好不容易修出來的堤壩。他一個人乾得辛苦,吃睡都在壩上,蓬頭垢麵,像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鄉裡小孩子不懂事,便過來看瘋子,圍著他嬉鬨。
後來漸漸的,有小孩子開始幫他乾活。鄉民們雖然恨他曾經強留男丁,卻也知道治水通淤是為大家好的事,家裡孩子願意去乾,母親也不攔著,還給中午送飯。後來,連大人閒下來沒事,都樂於過去幫他挖一鍬泥。他風雨不歇,日日苦乾,有一天日頭大曬,昏倒在泥水裡,被人抬回家休息。他懊惱自己耽誤了辰光,第二日早早就去了江邊,卻見到了數千鄉民。
老人,小孩,女人。男人都去荊陵賺錢了,剩下這些老弱婦孺,清
晨聚到了堤壩上,拿著鐵鍬,挎著筐子等他。守備脫下了官服,女子換下了裙釵,願意和他一起,用肉身,死磕一條河。
他熱淚盈眶。那一日,似乎重回意氣風發時,滿胸的壯誌昂揚,要以一鈞之器,為天子盛一小碗國泰民安。他帶領眾人乾了好幾個月,疏通河道,挖出來淤泥加固堤壩,到底把陌陵地界調理得順順當當。等到秋洪再來,淺灘變大江,漓江沿岸各處遭災,唯有此地安穩。因為河道暢通,連帶上遊安青郡都保了下來。消息上報到朝廷,天子果然嘉獎,聖諭通傳九邦,點名誇讚諸位臣躬治理有方。
天子恩賜,自然是輪不到他這樣的小吏來領的。連城裡守備,也不過是得了幾句上司溫言。他早知官場如此,心平氣和,並不當回事,守備卻為他不平,在察舉鄉議的時候,把他的名字報了上去。
當年他不知官場險惡,為了賑災,壓糧逼商得罪過不少貴人,對晉升早已死心。本以為名字最多上到郡裡便會有人作梗,豈料一路通達,竟然直接過了鄉議這關,叫他入邦考教經綸。他對政局早就通曉,又踏踏實實乾過事,滿肚子經緯。在一眾察舉中脫穎而出,到最後論品的時候,籍本全紅,齊刷刷一等甲。
這樣的才乾,連邦主都驚動。當年他雷厲風行,救災濟民的事跡邦主也有所耳聞,欣賞他為人純直,便召來麵授機宜,承諾親自保舉,助他一臂之力。有了漂亮的履曆,又得了雄厚人脈支持,到了這個時候,他不免熱望再起,又偷懷了鴻圖壯誌。邦主知他野心,告訴他想入朝就得評進一品,眼下最難的,是找個願出品劵引薦的一品世家。
像這種察舉入品,最後決定品級的,往往不是本人才乾,而是一張世家品劵。平品和下品世家樂於多多拉攏人材,求一張品劵不難,可上品世家就不一樣了。一品的世家大族根本就不需要外姓投靠,若是貿然出劵引薦,將來出了什麼岔子,還會落下話柄。因此自珍羽毛,極少外放品劵。邦主本人就是一品,沉吟了一會兒,把家裡諸事過了一遍,最後滿麵為難,告訴他實在不容易。
陸德海當年在禦書房,也交下過幾個好友。此時心中
尚懷了一線希望,便辭謝出來,轉頭給幾位好友寫信求告。苦等了十來天,回信漸至,有人委婉拒絕,有人閉口不談。隻有一位朋友說家裡不行,但可以問問彆家,會儘力而為。他翹首以盼,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這位朋友身上,直到了遞交籍本的日子還不能定下。他沒有辦法,便懇請邦主通融,自己拿著籍本先回陌陵,等回信一到,附上品劵立即發過來。邦主勸他以平品入仕,他卻犯了牛性,願在這位朋友身上下豪賭,若不得入朝,寧願回鄉作吏員。
他日日煎熬,殷切盼了將近半月,朋友的信才姍姍來遲。一品引劵是個玉牌,隔著信封就能摸出來,朋友的信剛拿在手裡,他便知道熱望撲空。
朋友確實,為他儘力奔走過。如今無功而返,隻能說他命中注定。
陸德海燒了朋友的信,又把這幾日和邦裡往來的信箋都燒掉了。
窗外雨聲漸大,天邊隱隱雷滾,一道閃電下來,白亮刺眼,嚇了陸德海一跳,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燒了一桌子的黑灰,連什麼時候燒到了袖子都不知道。
他慌忙跳起來,撲滅了餘火,又推開窗子,讓外頭的水汽透進來。窗戶一開,就見窗下放了個芭蕉葉裹的小包,打開裡麵是一捧紅豔欲滴的大櫻桃,半浸在雨水裡。
鄉民們送些土產到家裡給他吃,已是常事。陸德海便站在窗邊,頂著夜雨,把那一捧櫻桃慢慢吃掉了。
算了吧。他認命。
伴君如伴虎,他在皇城輾轉奮鬥,使出了渾身解數,聖上雷霆之怒打下來,不是照樣褫奪了半生心血?最後隻給了句刻薄評價,說他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
不看他艱難,不看他成績,不給他時間,不給他機會。聖上嚴峻寡恩,自己沒那麼大本事,何必還要往水深火熱的地方湊?
不如留在陌陵。如今他廣得尊崇,連守備都敬讓三分。在這裡好好耕耘,也算一份事業。
隻是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