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到拍戲的尾聲了。
戚麟每個星期和家裡打電話的時候, 心裡都在想該如何溝通。
有時候爸媽會婉轉的問談女朋友沒有,他也隻含糊過去,沒有解釋更多。
有的話題是必須要當麵才能談明白的,電話裡講隻會讓事情更加麻煩。
他這幾個月裡和江絕一起拍戲, 其實感觸也頗深。
江絕和白導在一起的時候, 從來不用教。
白導遇到什麼問題, 隻用給一個眼神,不輕不重的提一兩句, 江絕就好像被撥通了什麼關竅一樣,立刻進入更好的狀態。
但白憑教戚麟,完全是以另一種方式來教的。
戚麟在和他第一次合作《鎏金鑰匙》的時候, 就能感覺到這種教法的神奇之處。
他會給戚麟設定各種情景, 或者讓他體驗各種任務,去理解這個人物的感覺。
比如在演Loan的之前, 戚麟就要去挨家挨戶的送快遞和送報紙,哪怕他連口罩都沒有帶, 許多人也懶得看他一眼。
在演純真又善良的玄幽時,白導一度扔給他一袋貓糧,讓他在附近日複一日的把貓糧給喂完為止。
——流浪貓天生能感受人的善意與惡意, 隻有真正進入狀態以後,那些貓兒才會試探的靠近他,甚至聞一聞他的掌心。
除此之外, 白導會花很長時間給戚麟講人物的內核, 剖析動機和矛盾, 如同一位理應站在時戲院禮堂裡的高級講師。
由於基本功不夠紮實的緣故,上一部電影裡的英文台詞被專業老師矯正引導,但這一部的台詞還是需要後期配音。
江絕雖然和父親是第一次合作電影,但從小到大其實早已習慣了他的拍攝手法和對表演的要求,這幾個月下來幾乎是如魚得水,沒有幾個過不去的檻。
當他們兩人演對手戲的時候,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戚麟和江絕演的兩個角色都頗有張力,而且人物性格也非常鮮明,然而真的演對手戲的時候,竟然感覺不相上下——
對於這件事,兩個人其實都挺訝異的。
戚麟隱約覺得自己是挺有長進的,但不至於能真的蓋過江絕,所以一直把這些都歸功於白導調/教的好。
直到快要殺青之際,白憑才把他又叫去了工作室。
“聽說你定了後天的飛機。”他幫戚麟抽開了椅子,轉身在不遠處坐下:“演完了這部,感覺怎麼樣?”
戚麟坐的還是有些拘束,隻中規中矩道:“跟著您學到了很多東西。”
“有什麼問題想問的嗎?”白憑玩著手裡的圓珠筆,不疾不徐地引導著他:“劇組一散,你再給我打電話,我都不一定有空接了。”
戚麟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他,憋了一會兒還是問道:“您覺得——我還要多少年,才能超過江絕?”
還是說,永遠都不可能了?
其實這個問題聽起來很狂,卻又非常的少年氣。
戚麟永遠記得那天和林久光一起,在放映廳裡看《龍血璽》的那種感覺。
當他看見澹台洺拖曳著長袍走向玉階的時候,隻感覺自己連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那種極度渴望與他較量,想要勝過他贏過他的鬥誌,是在感受到江絕強大的能力時油然而生的。
可是現在演《仙畫》的時候,反而沒有太多的這種感覺。
背景是假的,道具是假的,光效和法術效果是後期加的。
演員們伸手掐訣念咒,像在對著空氣做廣播體操,就連法陣都是後期添加光效,還要配上中二而有壓製感的氣勢——
這幾個月演下來,很多畫麵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搞成什麼樣子,真要說入戲,其實還沒有當初演《小王子》的時候有感覺。
“超過?”白憑咀嚼了一下這個詞,反問道:“什麼叫超過?”
戚麟怔了下,沒有馬上給出答案。
“如果說獎項超過,如果有更合適的本子,可能你會比他更早的拿到最佳男主角。”
“如果說作品數量或者質量超過,那完全看你們兩個未來給自己多重的工作強度。”
“演技呢?”戚麟下意識的問出來,又低下了頭:“我感覺我和他差的還是太遠了。”
“演技這個東西……”白憑摸了摸被剃乾淨的下巴,思索道:“演技,都是作品展現出來的。”
有的人可能演什麼反派都惟妙惟肖,一換彆的角色就抓瞎,可你不能說他是毫無演技的。
還有的人幾乎演什麼都像模像樣,可真提起他的代表作,也沒人有印象。
他從旁邊拿了一張紙,在紙上畫了兩個小人。
一個人是由線條構成了輪廓,另一個則是隻有骨架的火柴人。
“你看這裡。”白憑敲了敲筆帽道:“這個隻有一張皮的人,就是你。”
學校的教育,白憑的指點,還有戚麟自己的領悟,在帶著他不斷塑造這個外殼,並且填充著內裡。
“而這個,擁有完整骨架的,是江絕。”
他長久的社會經驗,以及豐富的表演經曆,在讓他由內而外的豐滿明晰。
“紮實的基本功,豐富的實踐經驗,其實都是為了可以讓人更快的駕馭角色。”
能力的均衡,不能代表人的突出。
白憑頓了一下,慢慢道:“但是,如果隻討論競爭金獎或者影帝之類的榮譽,其實你們是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的。”
這條起跑線,隻要邁出去一步,就是功成名就。
不存在要走幾步,不存在進度走到了多少。
但邁出去的前提,是能夠找到足夠優秀的本子,以及足夠貼合的角色。
——然而,想要找到幾乎量身定做的角色,其實是不可能的。
所以動用幾乎全部的演技,動用足夠強大的表演能力,讓自己來無限度的靠近那個劇本裡的角色,才是演出一個經典的前提。
給他骨骼,給他血肉,給他足夠有魅力的靈魂。
戚麟聽著他的解釋,內心反而更困惑了。
人想弄明白自己要什麼,其實真的不容易。
我熱愛電影藝術,想要的是票房,是傳世的經典角色,還是一尊學院派所賜予的金獎杯?
我想贏過江絕的,到底是什麼?
“看你像被我說糊塗了。”白憑笑了起來,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道:“江絕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三金三大的任何之一。”
“這孩子已經開始挑劇本了,隻是一直沒有看到合適的。”
當年江煙止在三十二歲拿走了視後的獎杯,就徑直轉行去學珠寶設計了——看在如今影視圈有多烏煙瘴氣的份上,這孩子還是慢點再轉身吧。
戚麟和他又聊了一會兒,才起身告彆。
他在走出工作室的那一刻,隱約覺得腦子裡已經通達了些什麼。
我該去打磨自己的能力,並且去尋找更合適的本子。
《仙畫》已經要結束了,可還有很多東西,其實才剛剛開始。
戚麟剛走不久,江絕又進了工作室。
白憑本來在和醫生打著電話確認情況,見兒子突然來了,隻眼神示意他坐下來稍等,然後叮囑醫生注意妻子的心率情況。
“什麼事?”他掛掉電話,看向沉思不語的江絕。
“我殺青當天回時都,學校那邊有考試。”
“嗯。”白憑慢慢道:“你媽有我照顧,不用多想。”
“爸。”
“怎麼?”
“我還是沒有想明白。”江絕低著頭慢慢道:“為什麼我落選了金梧桐的最佳男主角。”
他甚至覺得,《龍血璽》也可能不會有太大的水花。
票房平平,讚譽頗高,可也不一定會給他帶來最終的肯定。
母親最開始說,‘要等你會了,再開始教你。’
他那時候性子有些躁,隻想著如何用實際的對戲來反駁她。
可真的在《龍血璽》演完全套以後,自己也被一眾前輩給教育的啞口無言。
“爸。我現在知道,什麼是不會。”他低著頭慢慢道:“可是這個‘會’,要怎麼樣才算會,我還是不懂。”
白憑耐心地聽他說完,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江絕本來不喜歡這個動作,但為了得到答案,還是任由他把自己的頭發又揉成了鳥窩。
白憑忍不住笑了起來,起身給他倒了杯熱水,忽然開口問道:“你寫過作文嗎?”
學生們從小到大,都要學寫作文。
一開始隻用一篇小日記,然後是四百字,到了初中要五六百字,高中則要求八百字以上。
這就頗像如今電影學院裡的功課。
先演小品,再演小短劇,再複刻知名話劇片段,最後開始嘗試微電影和整出的舞台劇。
題材漸漸有了限製,考核要求不斷細化,連帶著還有各種格式和深度的要求。
如今的江絕,議論文寫的不錯,記敘文的得分也挺好,所以他是個合格的學生,合格,不代表真的懂了。
能夠超越身邊無數的競爭對手,能夠得到破格的滿分,要的不僅僅是文藻華麗立意深刻,更要求這個寫作者,擁有創新而獨到的一麵——
這樣的文章,這樣的角色,隻有他才能演成這樣,也隻有他能達到這個高度。
‘會’這個字眼,讀作出眾,寫作卓越。
隻有他真的能找到自己的表演特色,塑造出獨一無二的人物,哪怕其他人可以模仿也無法追及的時候,才能得到最終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