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問此間(二十九)
沒費多少力氣,晏歡就從已經瘋了的修士那裡,掏出了為數不多的答案。
“他們確實效命於武平的聖宗,”晏歡道,“輔首衛隻聽從皇帝的指令,皇帝要他們去哪殺誰,他們就去哪殺誰,不過是尋常的鷹犬。但是,隻有一點很奇怪。”
劉扶光抬眼,見他皺眉,低聲道:“這些東西,隻有十來天的鮮活記憶。”
劉扶光不由動容,追問道:“怎麼說?”
晏歡沉吟道:“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能看到他們的出生地點,他們的父母、師長、修行機緣,但這些事……陳舊、腐朽,像來自古老時代的回憶。從十六天前開始,他們的記憶才突然變得生動起來。”
這確實是個怪誕的跡象,天地靈炁不僅淬煉人的肉身,更需要磨練修行之人的精神。金丹既為一重圓滿境界,對於心境的打磨,更是艱難困苦無比。不知有多少修士,修為過關,仍然死在結丹叩心這一環。
有了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修士就沒有忘事的時候。現在叫劉扶光回想百年前的一個午後,他仍然能清晰地記起當時夕陽西下的場景,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你的意思是,這些輔首衛,隻有這十來天,算是真正活著的靈?”劉扶光問。
晏歡思索片刻,他難得審慎了一回。
“現在下定論還太草率,再多抓幾個看看。”
他們鬨出了這麼大的陣仗,全城不說驚醒,也醒了九成九。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王公富豪的子孫,與販夫走卒一同站在無比清澈,動人心魂的夜空下,癡癡仰望著那繁多茫茫的星河。
“走,”劉扶光下了決心,“這裡再也找不出什麼消息了。”
一道巨大的影子騰空而起,其黑如龍,上麵馱著一點雪白的星光。這幻影僅僅出現了一瞬,便消失在了如霞如錦的天河當中。
那夜窺見這一幕的人,都在紛紜傳說,有仙人騎龍而來,與邪祟惡戰半宿,最終拯救了宛城的百姓。
“啊,你說城主?”宛城人摸著後腦勺,對這個問題感到不解,“先代的城主嗎?他早已壽終正寢,雖然無緣得見這樣的奇景,但他還是福氣很好的人啊。”
夜風呼嘯,劉扶光站在千萬起伏波瀾的漆黑觸須上,他終於有餘心看一眼這個領土廣袤的國度。巨山似棋、大河成絲,他們的目的地是武平的王都,整個帝國的心臟,而他們的目標,正是心臟的中的心臟,那個被稱作聖宗的帝王。
“等等!”劉扶光沉聲道,“那是什麼?”
天空寂寥如洗,大地卻籠罩著淡淡的霧氣。黑夜無聲,地平線上逐漸湧出一線灼熱的星火,仿佛血紅色的潮水。
“人,”猙獰巨龍轉動九目,“全是修士。”
伴隨燃燒的光亮,劉扶光同時看清了下方的景象。
——赤蛇長鳴,你追我趕地淹沒大地,成建製的修士猶如趕海踏浪的漁民,驅趕著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吞咽城池,覆蓋掙紮逃命的無數流民。
劉扶光怒火湧起,他劈手抓住一根漆黑觸須,雙目亦湧起了雪亮的火光。
“不能分心!”晏歡搶先道,“此乃調虎離山之計,我們分體乏術,此時若不誅殺聖宗,他定有後手。”
大地煞氣與戾氣滾滾而來,伴隨著成千上萬慘死凡人的哀怨之氣,居然化成一股漆黑至極的濃煙,遮天蔽日,攔在龍神麵前。
“我豈能坐視不管?”劉扶光厲聲道,盛怒之下,至善清氣猶如沸騰的泉水,將晏歡的身體蒸發得四處離散,“他竟敢視萬民如柴薪!”
龍神知曉道侶的性子,他吐出一口濁氣,再一語不發,而是調轉龍頭,將漫天黑煙一氣吸進鼻腹當中,於俯衝時轟然噴下。
惡火與龍息相撞,火牆頓時如同倒卷的海浪,推翻了輔首衛齊頭推進的防線,數百衛士頃刻便化焦土,劉扶光掏出曜日明珠,將翻湧如潮的冤魂和怨氣淨化一空,化作直衝天際的旋風。
“他哪來的這麼多金丹修士!”劉扶光在火海中大聲道,“簡直沒完沒了!”
晏歡冷笑一聲,他的耐心早就告罄了,觸須盤旋、九目輪轉間,已像蟻獸舔蟻一般,把那些逃跑不及的輔首衛往胸腹處裂開的巨口內一填,道:“又有什麼妨礙?就是再來一海,我也吞儘了。”
平原無邊,待到天光微熹時,聖宗派來的輔首衛全死得乾乾淨淨,沒有一個能夠逃掉。
在他們麵前,農田焚毀、湖泊焦乾,數不儘的村莊和城鎮,全都焦黑枯碎,在刺鼻的風中搖搖欲墜。劉扶光緩緩拂開一堆黑如煤煙的粉塵,在這不知名的農家,他望見一家老幼的骨殖蜷縮著,又輕又空,仿佛一枚小小的嬰兒拳頭。
“……他瘋了。”劉扶光嘶聲說,“自詡聖宗,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竟不惜摧折自己的國土與國民,隻是為了攔住我們……”
晏歡的一隻眼睛盯著那團小小的焚骨,不過一瞥,便不感興趣地轉開了,轉而繼續盯著劉扶光的背影。
“凡是陰陽廝殺周旋之地,總有極善極惡者輩出,”晏歡耐心地道,“此人行事極端激進,也在常理之中。”
“隻怕這不過是開始。”劉扶光低聲說,“他自毀一城,便能擋住我們片刻,武平又有多少城池能由著他燒?飲鴆止渴,偏偏他還是這麼做了……”
晏歡歎了口氣。
他嗅到了劉扶光的脆弱、悲傷與憤怒。這些柔軟的情緒,從他昔日冰封,今時卻出現裂痕的心防下逸散出來,仿佛用鮮肉勾住了餓鬼的鼻子,令龍神戰栗不已,垂涎纏連的饑餓,一路從眼底奔流到心底。
他大著膽子,用微微發抖的指尖,輕到不能再輕地拈住劉扶光垂下的發梢,綿綿地摩挲。這一刻,需要比晏歡更強大的龍或者神,才能阻止他一瞬間對劉扶光突然奔湧出的愛意。
“彆怕,”他小聲說,“我們會有辦法的。”
劉扶光沉默半晌,沒有回頭:“我真希望,被牽連到的人能少一些。”
元成六年,僅僅十餘日內,白城、宛城、豐城俱化焦土,十七州城,有六州淪為滔滔火海,朝野上下、四海內外無不愴然震悚。聖宗座下,輔首衛近乎傾巢而出,隻為抵擋“禦龍而來的妖魔”。
大地破碎,山河風雨飄搖,戰火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席卷了武平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村莊、郡鎮、州府都城,禦龍妖魔與輔首衛交戰之處,儘皆化作一片死地,放眼望去,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劉扶光渾身顫抖,無法壓抑的怒火,激得他幾欲吐血。聖宗放出的輔首衛既是鬣狗,也是群鷲,在毫無還擊之力的凡人麵前,這些銅麵修士一路肆虐屠戮,幾乎是在以殺人為樂。那些皮肉燒焦的氣味、血流成河的氣味,那些葬身火海的慘呼、女人淒厲的哀嚎,乃至嬰孩在劇痛中發出的尖叫……全然被法術故意擴散到無限巨大,令劉扶光心如刀絞,又本能般地被吸引過去,要去拯救他的眷族。
即使晏歡封閉他的五感,他的心魂也要在萬民的痛苦中翻滾、悲泣。他在龍背上縮成一團,脊梁拱起,仿佛一道蕭索脆弱的橋。這些天來,他吐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差點把臟腑從嘴裡抖索出去。
聖宗端坐萬裡之外,已然敏銳地摸清了外來者的性格,他知道劉扶光在乎,因此他充分利用了這種在乎。他幾乎是把兩條路放在來犯者麵前,叫劉扶光挑選。
——是費時費力,率先挽救活生生的、慘遭屠殺的萬千凡人,還是閉眼不看、充耳不聞,先來搜尋罪魁禍首?
“沒事了,沒事了……”晏歡笨手笨腳,一下輕、一下重地捋著劉扶光的後背,平日裡如何搖唇鼓舌、巧言令色,此刻見到愛侶麵色慘白,眼下烏青的模樣,就好像掌中珠被丟到了地下,心頭肉也叫人攮了一刀,千言萬語,不過痛得說不出話來。
至惡淩駕,這本是個叫他十分舒適的環境,那些死於非命的滔天亡魂,人心的殘忍和貪婪,以及數不儘的虐殺與鮮血,全然簇擁、滋養著他,如果不是立場不一,晏歡倒真有心把這個“聖宗”誇讚兩句。可眼下劉扶光難受成這樣,這點舒適無異於火上澆油,直慪得他咬牙切齒,內裡火燒火燎。
暗地裡,他已經做了決定。
“我得帶你離開,”晏歡抱著劉扶光瘦如枯葉的身軀,喃喃道,“如果再耗下去……”
劉扶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啞聲道:“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
晏歡溫柔地拿下他的手,梳理著被汗水黏在側臉的鬢發,輕輕地說:“那又與我何乾呢?”
劉扶光呼吸微顫。
“我是至惡,”晏歡繼續輕言細語,“不管這國死一個人,還是死十萬個人、百萬個人,我都無所謂的。隻有你,此地的‘氛’,對你來說就是劇毒,我不允許你被凡人消耗。讓所謂的‘聖宗’去消耗他的子民罷,我要找他,立刻就要。”
他們腳下焚燒著城池,劉扶光發抖地咳道:“晏歡!”
“恨我,”晏歡笑道,“隨你怎麼恨。”
黑龍縱聲長吟,九目混濁,牢牢裹著無力掙紮的劉扶光,不顧千裡燃遍的大地,朝著武平的王都飛去。
輔首衛如同撲火飛蛾,源源不斷地飛過來,晏歡所過之處,九目僅僅是注視,便令修士周身爆開源源不絕的殘肢肉觸,紫府靈台亦化作汙穢濁泥。
這可怖的龍神降臨在受到重重庇護的天子皇城,深深宮闕,不知看瘋了多少侍仆朝臣、武衛宮女。他抱著劉扶光,踏上千層金階,腳邊的輔首衛已然死了一地。
“武平,聖宗。”他笑吟吟地咀嚼著這四個字,內心卻是生出了幾分詫異,這凡人當真擺出一副帝王架子,端坐金鑾殿,不露倉皇相,見了他與劉扶光,完全不躲不避。
是真瘋了,還是實在膽子大?
劉扶光雖然氣急,同樣沒有料到,他們居然如此輕易,就找到了這個“聖宗”。
他們的身影一黑一白,踏進殿內時,朝中的大臣無不惶恐退避,難以直視至善與至惡周身。
“你就是……”劉扶光咳了兩聲,推開晏歡幫助順氣的手,“傳聞中的聖宗?”
殿中紅線纏繞,有種介於妖異與聖潔之間的美感。人間的天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朦朧流轉的金紅屏風後,禦座金碧輝煌,兩側陳設華貴無比的五明扇,隱約可見冕冠高聳,章紋蔽膝。
“諸愛卿,都退下罷,”聖宗沉默不過一霎,旋即發話,隻聽聲音,竟是無比慈和中正,氣度沉穩,“朕與貴客一敘便可。”
劉扶光按住晏歡的衣袖,等大臣們筋酥腿軟地退下,宏偉大殿內再無旁人,劉扶光才沉聲道:“再藏著掖著,也沒有意義了,聖宗。”
屏風後,聖宗似是輕聲歎息了一下,不過瞬息,他便越過屏障,站在高處。隔著十二旒的玉冕,聖宗身著古樸莊重的玄衣朱裳,佩綬琳琅,鬢角烏黑,這仍是一名正值壯年的帝王,甚至可以說,他眉目中閃動著某種仁愛的東西。
“兩位貴客遠道而來,朕本應以禮相待……”
劉扶光喘息不止,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攔住我們,你放出麾下的輔首衛,將都城百姓付之一炬。你真以為稱一聲天子,你就能替天行事了?”
聖宗出神片刻,從容不迫地笑道:“若不是二位意圖危害武平,朕又何至於出此下策?至於那些毀壞的州城,確實可惜,不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的子民,朕自然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你做了什麼?”晏歡忽然插話,“我隻好奇這一點。你那些‘子民’,雖然沒有生氣被剝奪的跡象,卻各個疲累不堪,倒像是想死也死不掉的模樣,你做了什麼?”
聖宗嘴角一扯,兀自笑道:“朕許他們太平盛世,不必嘔食浮萍、腹滿而死,更不必在連年饑荒裡苦苦掙紮,以致易子而食,難道這還不夠麼?”
“住口!”劉扶光喝道,他斷然撤下了用以偽裝的幻術,刹那間,殿內明光大放,猶如升起了一輪耀目不屈的太陽,竟讓聖宗生生倒退了三步,“說儘全天下的偽善之語,也不會讓你自己變得光明磊落!”
他朝聖宗逼近過去,毫不遲疑地踩過那些錯綜複雜的紅線。聖宗站在高處,氣定神閒的臉色已然有些變了。
紅線為塵世之緣,他執掌武平的無儘光陰裡,與天下黎民都結為了君主緣分。對於需要斬斷塵緣的修道者來說,一根紅線,便等同於一世無解的劇毒,輔首衛的修為如何精進,都不敢跨越他周身十米之內,然而眼前的青年跨越這些塵緣,就像跨越一條無關緊要的小溪……就像跨越空氣!
滿殿紅線便如挨了火燒的蛛網,蔫搭搭地斷了一地。劉扶光繼續往前走,不知為何,聖宗見了這容色姝麗,雙目如火熊熊的青年,竟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他喝道:“我乃正統帝王,有上天紫微星護體……”
虛無縹緲的紫氣,頓時猶如致命的繩索橫鏈,朝劉扶光網羅而去。他所言確實不虛,帝王登基祭天,隻要王朝命數不絕,紫微帝氣便會一直加護,這就是天道的意誌。因此再如何強大的修道者,都得著意避開與人間天子的糾葛,以免自身根基有損。
劉扶光看也不看,伸手一拂,紫索便碎成一片虛弱的霧氣,輕飄飄地散在了半空中。
聖宗的麵色已經不是變了,他活像生吞了一隻還在扭動的肥蟲子,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晏歡幾乎就要為這滑稽的一幕笑出聲來了。
任憑你是紫薇帝星,有天意加護又如何?在至善麵前放肆,簡直就跟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跑來不怕死地挑釁天道的親生子一樣。
聖宗嘴唇哆嗦著,接著急忙打出一把細如金線的小蟲,指望它們能劈頭蓋臉地灑在青年身上,但那些小蟲隻是發出被炙烤的嘶嘶聲,便像融化的細雪,轉眼便消弭得無影無蹤。
劉扶光伸手,夾住了唯一一隻殘餘,稍微瞥了一眼。
“這什麼,蒼蠅?”
然後就捏碎了。
聖宗真的要嘔血了!
能將軍隊般的輔首衛控於指尖,使他們像任自己擺布的傀儡,指東絕不往西,指南絕不打北,這也是有秘訣的。他既然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何沒有自己的殺手鐧?這些喚名為“帝王棋”的蠱蟲,便是他用以牽製輔首衛的最佳利器。
但是、但是……
聖宗完全駭然了,他顫聲問:“你究竟是何人?”
“問問自己!”劉扶光道,“你究竟是何人?”
這一聲恍若當頭棒喝,將聖宗打擊得雙目恍惚,喘氣道:“我……我是武平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不過一凡人耳!”劉扶光咄地決斷道,“問問自己,你要做什麼?”
聖宗結結巴巴:“我、我……”
他望著青年的雙目,裡麵除了憤怒和鄙夷,居然還有一星埋藏更深的悲憫。
“你……竟然憐憫我?”武平的皇帝不由愕然。
“難道你不是在尋求憐憫嗎?我所看到的,僅是一名可憐而可恨的凡夫俗子,我因此憐憫你。”劉扶光伸出食指,馬上要按在他的眉心,“然而憐憫,不代表寬恕。”
晏歡咧嘴而笑,等待欣賞“聖宗”接下來的結局,就在這一刹那間,皇城鼓樓的鐘聲轟然敲響,極其詭異的變故發生了!
微風倒流,劉扶光被迫收回手臂,身體亦不受控製地倒退而去。金色蠱蟲從虛化實,飛回聖宗手中,紫氣重新凝結,他退到紅線之外,滿殿斷裂的線頭,便再度連接在一起。
他往後退,難以自持地往後退,一切都在倒帶、逆流,晏歡攬住他的腰肢,他們朝著身後的天空升起。大地烈火將熄,死去的輔首衛聚攏起破碎的肉身,斷壁殘垣恢複如初,慘死的眾生又行走陽世,麵上的表情從痛苦到懼怕,從懼怕轉為驚慌,從驚慌變為困惑,繼而完全倒轉成平和寧靜,行走在完好無損的城市與街道之間……
再然後,劉扶光的眼前隻剩下一片黑暗。
他慢慢醒來,隻覺頭痛欲裂,四肢虛軟。他蜷縮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還燃著熊熊的烈火,緩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強撐著坐起……
不對。
劉扶光猛然轉頭,驚駭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不對!
晏歡的九顆眼珠仍然在瀝青色的地麵滾動,他四處濺射的身體,也依然維持著十幾日前一塌糊塗的原貌。
他們又回來了。
徹徹底底地回來了。
第202章 問此間(三十)
“光陰倒懸……”
“不錯。”
“甚是奇特。”
“嗯。”
“大千世界,古怪者眾多。我逡巡諸世六千餘年,也極少聽說這樣的事。”
“確實。”
劉扶光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句地跟晏歡接話。
他正在思索,他不說話,晏歡的九顆眼珠便在地上繞來繞去地遊蕩,來回環著他,便如九顆圍繞著太陽運行的星體。
良久,劉扶光輕聲道:“原來如此。”
“想到了什麼?”晏歡適時發問。
“我一度以為,這凡人是修煉了什麼邪道,將全天下的‘氣’匄奪一處,供為己用,以此鞏固他的統治。現在再看,裡頭倒是大有乾坤。”劉扶光垂眼,沉吟道,“循環……他竟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手段,能在循環往複的光陰裡,無限延長他的王朝。”
“難怪這兒的凡人全成了活死人。”晏歡湧來蕩去,發出含糊的、令人懼怖的隆隆聲響,“這個世界,確實如同掌中棋盤一般,可以為他肆意擺布。”
劉扶光同樣想到了這一點,隱含不發的怒意,仿佛洶湧的雷霆,在他胸口沉沉醞釀。
正因為時光能夠倒轉,所以不管是怎麼樣的損失,如何殘忍的消耗,全是可以接受的。虐殺百姓、焚燒城郭、摧毀農田、浪擲軍隊……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一切總能恢複如初,鼓樓金鐘一響,武平依然是那個繁華的武平,聖宗依然是那個賢明的帝王。
“難怪拚了命地用人頭做餌,無論如何都要拖住我們。”劉扶光說,“時間……隻要時間到了,他就是安全的,世事倒退重來,他亦有重來的機會。”
“難怪他不怕我們,”晏歡笑了起來,“難怪他座下的輔首衛,各個都有遠超金丹期的精純靈炁。”
劉扶光轉眼看他:“怎麼說?”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批找上門來的小雜碎們,說得是什麼?”晏歡道,“他們質問我們,為何‘破壞聖宗大業’,比起那些渾渾噩噩的遊民,這幫小雜碎完全可以稱得上知情者了罷。”
劉扶光心頭一動,不禁動容:“你的意思是,他們甘願投身這種無止境的輪回,而在聖宗那裡,知情者是有某種特權的,譬如……隻要接受這種循環,就能像滾雪球一樣積累自己的力量?”
心意相通,真是心意相通!
晏歡的九目亮晶晶的,委實比吃了蜜還甜。龍神癡癡地笑道:“扶光甚是聰慧!不錯,你我所想相差無二。隻是不知,被我們殺掉的輔首衛,是否還能重入‘聖宗’的輪回?”
他在地上蛄湧了一陣,從瀝青堆裡伸出一隻黑漆漆的小爪子,做出拍拍肚皮的動作:“畢竟,那些金丹的力量,可還在我的身體裡,一直不曾散去呢。”
劉扶光眉梢一挑,他當然記得,被晏歡吃掉的輔首衛不下數千。
“那宛城的城主,應當也不會再進入聖宗的輪回了,”他歎了口氣,“算是個好消息。”
他站起來,“走罷,還有些謎團,我們還得解開。”
晏歡哼哼唧唧的,卻不肯從地上彙聚起來,劉扶光看穿了他的意圖,抱著手臂,心尖漫上疲憊。
他跟晏歡的關係,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堆爛攤子,眼下公事為上,他們有了共同的目標和敵人,這才勉強平安相處,也能不帶宿怨和糾葛地交流幾句。他甚至可以說,晏歡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他的存在,某種意義上彌補了自己在決策時的不足。
這就夠了,足夠了。他不願事態進一步發展,亦不想他們之間的情愫變得更加複雜。
“自己起來吧,”劉扶光輕聲說,“我知道你沒問題的。”
晏歡滿心滿意的撒嬌賣癡之情,聽出對方語氣不對,立刻就是一愣。
漆黑的肉漿搖晃盤旋,從地上麻溜地湧動聚集,很快凝聚成了晏歡的人形,人形再披人皮。偽裝俊美的神祇小心地覷著愛侶,神情怯生生的。
劉扶光轉過身,決心把這件小事拋之腦後。
“看來我們又得原路返回了,”他望著熟悉的山林,“先去宛城瞧瞧。”
山路上,他們再次見到了那間小小的酒壚,劉扶光沒有猶豫,便率先拂開酒旗,往裡走去。
依然是勞累不堪的當壚女,依然是沒精打采的小二,幾名熟客蔫頭耷腦地坐在座上,連位置都不曾變化。劉扶光微微一笑,他熟稔地走向酒櫃,同當壚娘子搭話。
“生意可還好?”他綻開溫柔的微笑,像一名遠道而來的老友,親切地問候,“上次一彆,娘子風采如舊。”
當壚女怔在原地,她搜腸刮肚地回想,到底是何時招待過這名客人?但空蕩蕩的記憶不能給她答案,她隻能專心致誌地沉浸在眼前人的笑容裡。
看到這樣的笑,就像看到了暖橙色的落日,流淌的春江潮水,成群的白鷺飛過星星點點的漁船……就像在胸口燃起了一把溫吞的火。這股暖意甚至喚起了遙遠的童年記憶,兒時的茅屋簡陋,她倒是總能在潮濕的牆角逮到活蹦亂跳的促織,初春萬物競發,老娘難得用豬油清炒一把脆嫩蕨菜,漏雨屋簷下的歡聲笑語,都是那麼美好的東西……
“如果真的累了,就回家吧,”客人繼續勸道,“陪一陪家人,再好好睡一覺,比什麼都強。”
僅是這一句話,就在她心中升起了無限濃厚的思鄉之情,家鄉的景色,亦慢慢在眼前清晰起來。落葉歸根、梓鄉難離,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一股強而有勁,發自神魂的牽引力,要將她帶回那片不甚富裕,卻踏實溫情的故土。
當壚女長長地歎了口氣,小二與店裡的熟客,同樣惆悵地歎了口氣。
“先生休要說笑,”其中一人悲傷道,“故鄉遠在千裡之外,哪有那麼輕易……”
劉扶光笑了起來,問:“是不能回,還是不想回?”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他低聲說,“隻要誠心,又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
酒壚寂靜無言,他們拖來扯去,晏歡眉心微皺,早不耐煩了,便道:“不想回,那就都彆回,全死在這行了!”
既然劉扶光是紅臉,那就由他來當這個白臉,也算恰如其分。
被他石破天驚地一嚇唬,當壚女登時恐懼起來,雙手亂揮,惶惶地嚷道:“不!我們不要客死他鄉,不要呀!”
劉扶光哭笑不得,趁機溫和地牽住當壚女的衣袖,緩聲道:“娘子,不如歸去。”
當壚女不再掙紮了,她垂下頭,凝視著劉扶光,眼中慢慢湧出清澈的淚水。
“不如歸去,”年輕的女人,十分無措迫切,幾乎是羞澀地在圍裙上擦著油膩的雙手,哽咽地重複,“好、好……不如歸去。”
四野逐漸湧起了長風,在平地裡溫柔地旋轉起來,這股風吹開了靜止不動的酒旗,將破敗門簾吹拂得輕盈飛舞,乘著酒香、茶氣、老木桌上積年不散的油膻,以及刨花油的隱隱芬芳……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長空一碧如洗,唯有一朵兒小而軟的白雲,慢悠悠地飄著。
劉扶光直起身體,酒肆空無一人,隻剩他和晏歡兩個。
“終於走了,”晏歡抻了個懶腰,“費了那多口舌,‘聖宗’植入給他們的執念,還真是根深蒂固。”
劉扶光微笑:“但‘思鄉’同樣是一種強大的執念。一個人對家鄉的思戀,是足夠同一位帝王的聖旨相抗衡的。”
“走吧。”他最後說,“去宛城。”
兩人熟門熟路地摸到了城門口,這次,沒有晏歡鬨出的動靜做由頭,城門口的兵卒少不得盤問了他們幾句。當劉扶光問起城主的情況時,那年輕的小兵在他的注視下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告訴他,城主很早之前就沒了,王城始終不曾派遣代替他的人來,州城的大小事宜,現在都是州牧在打理。
劉扶光謝過他的解答,他們踏進城門的那一刻,他忽然笑了。
“怎麼了?”晏歡問。
劉扶光回答:“我想到了一個法子。”
就在大街上,他取出一根長長的玉杆,往杆頭懸掛上一串深青色的辟邪鈴,接著再掏出曜日明珠,高高地頂在最上方。
街頭人潮熙攘,見青年變戲法般的動作,已經圍上了一群人,好奇地瞧著他的一舉一動。再看劉扶光捧出一顆光華瀲灩、璀璨奪目的寶珠,眾人更是齊聲驚歎,不曉得他究竟要做什麼。
他一邊邁步,一邊搖著悠揚的玉鈴,大街上人頭攢動,同時鬼使神差地跟著這名看起來其貌不揚的青年一齊行走。曜日明珠的光輝遠遠地照耀著八方,劉扶光低低地唱道:“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歌詞非常簡短,僅有四句,但這實在是非常清澈、非常溫柔的歌聲,凡是聽到它的人,全都在心中湧起了無比深沉的眷戀之情。
他們不禁開始懷念早已在記憶裡褪去顏色的故土,懷念起父母溫暖的掌心。仿佛漂泊日久的疲累旅人,正對著一張久違的柔軟床榻,那裡有沙沙作響的穀殼枕頭,洗滌得發白的被褥,並且帶著遙遠朦朧的馨香。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鈴聲清響,劉扶光步履不停地走過大街小巷,“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晏歡曉得愛侶要做什麼,他不再是人身了,轉而化作一條行風布霧的細長小龍,猶如一條漆亮的綢帶,環繞在劉扶光的袖間,為他忠誠地護法。
對故土的牽掛與依戀,始終流淌在每個人的血液裡,這是一種極其強大的羈絆。它未必得是一個具體的地名,它可以是一間房子,一條河流,一段時光,乃至一個抑或幾個人。武平的國民,可能早已在無儘的輪回中死去了,然而,這種羈絆牢固地跟隨著一切有情眾生,無論如何也不會白白消弭。
歌聲如此哀傷,又如此慈憫地撫摸著生靈的心臟。黃昏的傍晚,天空飄蕩著暖風,還有蒲公英般繁多的光點,整座宛城都浸潤在明珠的輝耀下,人們紛紛走出家門,靜靜地傾聽那描述故土的歌謠。
晏歡輕輕睜開一隻眼睛,凝望著劉扶光舒展眉目,溫柔得無法言說的麵龐。
這個靜謐的時刻,他忽然想到了很多東西。他想到了往昔的日子,有時候,劉扶光像做猜謎遊戲一樣閱讀那些遠超修為的晦澀道藏,好些天來,晏歡不得不在石階與湖邊找到他精疲力儘,熟睡的身體。他抱起他,手臂攬過他的肩膀,每一寸皮膚都像觸碰了岩漿般熊熊灼燒,疼到心慌又不願鬆開。
他想起劉扶光總在深夜貪看凡人撰寫的話本,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拂在書頁上,形成令他不悅的陰影。其實劉扶光不喜歡太長的頭發,難打理,容易散亂,又強韌得像春天茂盛的柳枝。他提出過許多次主張,要削短了長發生活,晏歡不願親眼見證這種鬨劇,每到這時,他就知道該自己出馬了。劉扶光沉迷地讀書,他便替對方梳理頭發,用一根簪子挽起,再將擾人的碎發抹進發鬢當中。一開始他做得十分笨拙,發髻就歪七扭八的,後來越發熟練,發髻也隨之光滑整齊了許多。
我會為你做任何事,他想,無論什麼事。既然殺戮、卑劣、血腥的鬥爭全是我所擅長,但你不喜歡的,那我就放棄這些權能。如果你想拯救一些人的命,我當然可以陪你;如果凡人的處境會牽扯到你的喜樂,那他們大可以無病無災、平安無事地活到老死;如果你想觀賞五顏六色的可笑鮮花,想在水邊吹風,想旁觀短命人族的“十丈紅塵”,想看那些靈智未開的愚笨孩童,搖著粗劣的木頭玩具跑來跑去——哪怕這毫無意義,而且吵鬨刺耳——那我願意在你身邊,哪怕隻是默默坐著曬太陽,不說話也很好。
其實有很多話,我沒有向你坦白:這種感情對我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它使我脆弱、優柔、易受傷害。我需要隨時感知你在何處,是否安全、健康、幸福快樂,即便我清晰地知道,我就是你一切磨難苦痛的來源。它在我的骨頭縫兒裡鑽洞,使我疼得發癢,而我卻無能為力,多麼可怕!
但唯有一點,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明白了。
——這麼可怕的東西,卻不是由金銀珠寶、權勢名位,或者決斷生殺的神力堆起來的。它……實際上,它藏身在每一點尋常瑣碎的小事裡,譬如說,我屬於你,從今日到明日,從明日到今後的每一天。
宛城空了。
無數飛散的流螢蕩在天上,劉扶光仰頭微笑,晏歡望著他,也笑了起來。
第203章 問此間(三十一)
劉扶光很高興地說:“大家都走了!”
晏歡不能領會這種高興,不過,看到劉扶光開心,他心頭的一口氣也就順了。
“很好的辦法,”他說,“等同於超度了。”
“笨辦法,”劉扶光搖搖頭,“隻是足夠踏實。無民則無國,十七州城,一城一城的度過去,人魂儘散,我很想看看,聖宗還能拿什麼統治。”
他收起玉杆,把明珠也取下來。環顧寂靜廣袤的城池,度魂耗費心神,劉扶光因此稍稍鬆懈了戒備,隨口扭頭道:“也是奇怪,居然沒有輔首衛來這搗亂……”
話音未落,靈識籠罩的範圍內,驀然閃過一道曲折幽暗的黑光,猶如一條伺機而動的毒蛇,靜心擇取了一個狠辣刁鑽的角度,朝他一口叼過去!
言語是眾生與天地鬼神溝通的渠道與橋梁,因此說出口的話語既是咒,也是靈。古語常說“禍從口出”,指的便是這樣的事。
那些影子般致命的輔首衛並不是沒來,他們隻是一直潛伏在暗處,等待著伏擊的機會。結果不光晏歡護得滴水不漏,叫他們始終找不出可以不白白送死的破綻,玉鈴響起,歌謠隨著明珠光輝飄蕩的時候,連他們體內的蠱蟲都化了大半——竟然有成批的輔首衛,叫這歌給唱散了。
餘下的銅麵修士,更加需要謹慎行事,直到劉扶光出言不慎,借助言語的疏漏,聖宗的鷹犬,終於找到了出手的時機。
雷霆與金屬相激的巨響!晏歡並未變回人形,仍是龍身,瞬息之內,他已經將劉扶光環了個嚴嚴實實,猶如一枚黑暗而惡毒的巨蛋。無數觸肢翻湧,在“蛋麵”上迸發出畸形怪狀的萬千鋒刃。
再沒有比這更暴虐的絞肉機了,輔首衛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撲過來,也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慘死當場。黑紫的血漿肉泥飛濺,複在地麵凝聚成汩汩流淌的毒水。
人間的修士,發出不似人聲的劇烈慘叫。轉眼間,無論殘肢血肉、融化毒水,儘如道道小溪,被吸到了晏歡張開的幾十個利齒巨口當中,咽得一乾二淨。
龍神緩緩轉開身體,除了空中彌漫的濃烈苦腥,周邊倒塌的房屋,被碾碎打濕的青石地板之外,劉扶光瞧不出什麼彆的端倪。
“你殺了他們,”劉扶光略微歎氣,“是我疏忽了。”
雖然儘情虐殺了尾隨過來的輔首衛,晏歡心中的一腔邪火,卻始終不能發泄透徹。在他看來,那所謂的聖宗,三番幾次派遣仆從追殺,又利用凡人的廉價性命,使劉扶光痛苦不堪,無法安生,這便已經大大地觸及了他的雷池命脈——甚至等於拿他的底線載歌載舞,擱這兒跳起大繩來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想狠狠報複?
劉扶光有了法子,他滿肚子的毒水翻湧,也想到了一個法子。
“這算什麼疏忽,”晏歡笑道,“人哪有不犯錯的時候……”
龍神重回人身,殷勤地簇擁著愛侶,道:“卿……嗯,其實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劉扶光:“哦?如何不行?”
“武平儘在‘聖宗’指掌之間,幾次下來,足以看出,這人縱觀天下全局,就像看自家的菜園,哪裡發生異動,立刻就能發派麾下爪牙,在第一時間趕到。我們雖然不怕,可凡人卻要受苦受難……再說,蟲蟻多了,不是也很擾人清淨嗎?”
劉扶光本以為他是覺得超度的辦法太慢,沒什麼效率,然而,晏歡這時提出的觀點,倒是完全超乎他的預料。畢竟,“凡人卻要受苦受難”,是劉扶光做夢都想不到他會說的話。
帶著五分新奇,五分意外,他立刻問:“那你有什麼想法?”
晏歡笑了幾聲,他開口一吐,吐出一顆黝黑無光,恍若內丹樣的事物,“內丹”再重塑人身,現出一尊黑霧樣的模糊外貌。
“身外化身?”劉扶光詫異道,“你的修為恢複了麼?”
晏歡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答道:“身外化身也算不上,隻是吃了那麼多金丹,反哺出一具傀儡,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扭頭看向劉扶光,神情居然一派天真,笑嘻嘻地道:“扶光,咱們就來個裡應外合,好不好?”
·
“陛下為何憂心忡忡?”芙蓉帳裡暖香彌漫,一個柔和悅耳的女聲傳來。許多年輕姑娘的聲音,就像黃鶯一樣清脆甜蜜,她已經過了這樣的年齡,可出語雍容、情態嫻雅之處,絕非那些閱曆不足的小丫頭能比。
聖宗最為寵愛的貴妃,輕柔伸出一根軟玉般的指頭,想要抹去天子眉間的深深煩惱,聖宗的眉頭沒有鬆開,亦不曾開口說話。
他感到棘手的麻煩逼近了,然而,他找不出解決這種麻煩的方法。
龐大的記憶,同時是龐大的負擔。輪回中光陰難數,每一次時光倒轉,聖宗都會使用修士們為他布下的禁製,忘卻上一次的經曆。因此時間一次次流走,他也一次次成為帝國的主人,麵對全然空白,注定幸福的人生。
他不允許這種幸福被外來者打破……他絕不允許!
聖宗心頭怒氣澎湃,他咬緊牙關,猛地揮開貴妃嬌嫩的手腕,將傾國的美人拍到一邊,自己走出宮殿,眺望遠方的蒙蒙江山。貴妃滿麵驚惶,明智地堵回差點脫口而出的痛呼,轉而靜悄悄地躲到旁側,等待天子的火氣消散。
為了兩名異域的修士,聖宗不得不取回上一次輪回的記憶,在徹骨寒冷的懼意裡,他看到那白衣燦然的青年,美如神祇,也可怖如神祇,他朝他步步逼近,帶著不可遏止,亦不可抗拒的決心。
他要毀了他,他要毀了武平,毀了他和這天下的完美盛世!
聖宗沮喪而憤怒,他猛地拍在欄杆上,發出一聲悲憤的咆哮。
他沒法抵抗,甚至不能回避……他派出麾下精銳,誓要查出那兩個人的身份,可是一無所獲。更令他絕望的是,被那二人殺死的輔首衛,從此便不會再入輪回,仿佛進到了一個有去無回的黑洞,再也沒了下落。
朕要被逼上絕路了嗎?他瘋狂地轉動思緒,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我要完了嗎?
夕陽西下,他拖長的影子倏然拉長了,繼而猶如沸騰的沼澤,冒出不住變化的泡沫,聖宗一驚,指按紅線,就要呼喚輔首衛。
“噓……”
那個霧氣流連的聲音,刹那撲到了他的耳畔,誘發出一陣使人昏昏欲睡的溫暖。
“彆說話,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個聲音似男非女,同時夾雜著老年人的虛弱與莊嚴,少年人的活力與稚嫩,它說話,仿佛一千一萬個人齊齊開口,“聖宗。”
最後兩個字,像是在意味深長地咀嚼。
聖宗不動聲色,警惕道:“你是何物,也敢來朕麵前放肆!”
“我?”聲音咯咯地笑了一陣,這時候,它的語氣,似乎又變成了絕代紅顏、傾世美色,輕輕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銷魂奪魄的殺人刀。
“聖上,你與我的死對頭纏鬥了好幾次,你既不認識他,也不認得我麼?”
聖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為何,明明在潛意識裡,他已經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極其危險的,但他的身體卻提不起對抗的力氣,就像著了魔的癮君子,麵對著盛開正濃的阿芙蓉花。
“……把話說清楚。”
聲音再度變換,這一次,它雄渾如開國的帝王,威儀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這是讓所有統治者都嫉妒向往的聲音,因為它恰恰是一個人如何高貴傲岸的最佳佐證。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對的人是誰,你惹上了誰?”聲音發出質問,“其為天下溪,其為天下式,其為天下穀。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認不出至善的真容!”
聖宗驀地怔住了,他難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個人?”
“你的紫薇帝氣、塵世緣分,對他而言又算得了什麼?”聲音繼續道,肆意惡毒地嘲笑著帝王,“你自詡聖宗,卻不知在真正的聖人麵前,便如病貓對著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萬幸了!”
在心底裡,聖宗已經將它的話信了三分。
“你……你既說自己是他的死對頭,那你又是誰?”他額上見汗,勉強問道。
聲音變得調皮了:“你猜猜看。”
聖宗低語道:“陰陽相照,善惡對壘。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他的喉嚨上下滾動,後背已然出了一麵冷汗,一時間哽得說不出話來。
“……閣下找我做什麼?武平不過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時駕臨?”
如霧的聲音粗魯大笑:“這種小地方,就是當我的匜器都不夠格。若非至善跑到這裡,我是必然不會來的!”
匜為盥洗之物,它說匜器,意思就跟洗腳盆差不多,聖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記羞辱,偏偏還不敢反駁,隻能忍氣吞聲。
“但是,”聲音詭秘一轉,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世界嗎?我在這裡,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潛能。你是個有天賦的人啊,皇帝,這樣的天賦,大可以讓你同至善對抗啦。”
聖宗皺起眉頭,下意識問:“……什麼天賦,我有什麼天賦?”
太陽已經徹底沉入了山底,人間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齊地亮起燈火,卻被不知名的陰風吹得明滅搖曳,顫顫跳動。
至惡放肆地笑了起來,聖宗從未聽過如此瘋狂的笑聲。笑畢,它才意猶未儘地說:“為王的代價是很重的,不是成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須拋棄一切,才能成為一個君王。”
“現在,你已經登上了這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卻還要拚命留下生命裡最美最好的東西,要死死地拖著它們,直到一千年,一萬年。”
宮燈朦朧,火光晃動地照著聖宗的側臉,他看起來就像一尊凍結僵硬的泥塑,沒有悲喜,沒有愛恨。
“這難道不算一種極致的貪婪,極致的惡嗎?”至惡激動地反問,“我怎能不對你青睞有加呢!”
笑聲轉為讚許,它從聖宗的左耳,悠悠地遊蕩到右耳。
“和我聯手,我會幫你殺滅至善的威脅。”一個誘惑力巨大的提議,被從容地放了出來,“和我聯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國,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寧,都不會被打破……”
聖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長時間。
夜風呼嘯,身邊幾盞宮燈驟然熄滅,冒出連成一線,不住哆嗦的白煙。
“……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聖宗嘶啞地問,“你的條件是什麼?”
至惡笑了。
它壓低聲音,數不清多少根滑膩的指頭,便按在了聖宗的肩頭,給予他令人惡寒,又無比安心的力量感。
“我要你的時間,”它說,“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時間。當然!我不會多要,我隻要……兩個時辰。”
聖宗僵住了,至惡接著補充:“你的每一次輪回,我都要你縮短兩個時辰的長度給我。我並不算獅子大開口啊,想想看,你還剩下什麼選擇,什麼退路呢?”
它說得對。
聖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還是他靜心培育、選拔的輔首衛,都無法與至善的聖人對抗。至善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審判自己的罪業,要求他的終結。唯有這個完全陌生的“至惡”,願意對自己伸出前途叵測的援手。
“我……”聖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乾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交易達成!”至惡興高采烈地道:“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人間最尊貴的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晏歡:*毛骨悚然地咯咯微笑,在小本子上策劃皇帝的死法* 哦,這樣會很好玩的!
劉扶光:*同樣溫暖地微笑,挨個送彆無辜的平凡人* 再見,再見,大家一路順風!
聖宗:*感到靈魂上吹過的寒風,不知何故突然暈倒了*
晏歡:*繼續咯咯笑,瘋狂咯咯笑* 這會是有史以來最棒的創意!
第204章 問此間(三十二)
“等一下!”察覺到至惡即將離開,聖宗急忙呼喚,“我……朕還有一事,需得挑明!”
霧氣停頓,轉向聖宗。
武平的皇帝鼓起勇氣,大著膽子道:“先說清楚,朕能給你的,隻有兩個時辰,不遞增,也不削減。不會發生‘這次給你兩個時辰,下次還要加兩個時辰’的事……並且,交易完成之後,你就要徹底離開,不得在武平逗留。”
“你以為我是菜市口的販夫,上你這進貨來了?”至惡的聲音危險地降低,“放心罷,人間的天子。交易就是交易,我不會跟你玩什麼文字遊戲……”
聖宗不知自己是該懼怕,還是該為此鬆一口氣。
“倘若你還不放心,那我們不妨立誓。”至惡百無聊賴地道,“我幫你消除至善的威脅,並不與你作對,你自願縮短這無儘輪回中的兩個時辰,奉予我當做報酬,黃天為證,若有違誓,便使我受摧魂挖心之苦,真陽焚身之痛。如何?”
聖宗平靜下來,依言重複了一遍誓詞,說完之後,他的心口即刻一麻,仿佛被一根繩索牢牢捆緊了,連帶著十指陣陣地發苦。
縱然有堅不可破的盟約做保障,皇帝心中仍然隱隱不安。察覺到至惡將要離開,聖宗驀然想到了什麼,趕快叫道:“閣下留步!朕……還有一事不明。”
“說。”
“既然白衣青年是至善,那他身邊跟著的一名黑衣男子,又是什麼來路?”
至惡頓住,忽然哈哈大笑。
“他呀,”至惡懶洋洋地道,“他隻不過是至善的一條狗罷了,不足為懼。”
夜風靜謐,聖宗耳畔靜悄悄的,死寂一如墳墓。
至惡已經離開了。
月明星稀,山間不住傳來小蟲的窸窣叫聲。劉扶光翻看著收集來的情報,眼中顯出意外之色。
“平定北地叛亂,賢臣能人輔佐,四境風調雨順,幾番大案,接連鏟除朝中權臣黨羽……後宮裡,皇後與他青梅竹馬,性格通達淑慧,目前懷著孩子,不日便要臨盆,據說就是未來的太子,最受寵的貴妃,也是當世最美的女人……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晏歡在旁邊陪出一個諂媚的笑臉:“收集得亂了點,湊合看,湊合看。”
劉扶光好笑道:“你就差把他寢衣的顏色也寫上去了……”
安靜片刻,他笑意漸消,感慨道:“恐怕,這就是一個男人能夢到的幻想之最了吧?九五至尊、權傾天下、邊境平穩,四海內外無不拜服,忠誠於他的全是不世之臣,治下的民眾沒有,也不敢有一丁點兒的異議。無論是個人威望,還是手裡掌握的王權,全都達到了至高的巔峰。更不用提什麼青梅竹馬的皇後,絕世絕色的貴妃……哦,他還快有一個太子了。”
聽出他話裡的情緒,晏歡在一旁仔細瞧著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喜歡嗎?”
“喜歡?”劉扶光罕有地嗤笑了一聲,“俗不可耐,充滿了癡人的狂想。這種譫妄的東西,我怎麼會喜歡?”
他將情報丟到一邊,低聲道:“看起來,他是把一生中最向往的意象、最迷戀的美好,全都濃縮在了極短的時間裡,然後一遍遍地過,一次次地活……”
“不錯,”晏歡笑了起來,“此乃貨真價實的貪欲之惡啊。”
劉扶光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晏歡麵上打轉一瞬,心裡有個念頭,始終沒有說出來。
——聖宗的貪欲之惡,其實也是你的一部分,並且,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給他許了什麼諾言?”他問。
晏歡道:“我承諾幫助。我答應他,我會幫他……消除至善的威脅。”
“哦?”劉扶光眉梢挑起,似乎來了興致,“那報酬呢?你要了他的什麼東西。”
晏歡彎起眼睛,笑容映照著天上的晚星,他難得沒有立刻回答劉扶光的問題,而是豎起食指,賣了個關子:“秘密。”
·
交易起效了!
聖宗端坐皇位,長長吐出一口氣。
至惡原本要帶走他手下十之八九的輔首衛,他據理力爭,總算隻讓對方帶走了半數之多。
儘管肉疼不已,但至惡果真說到做到,它出手之後,聖宗放眼望去,再不見至善的蹤跡。
至於被至善洗空的幾座都城……損失固然可惜,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隻要慢慢經營,武平一定還能恢複往昔的模樣。
聖宗稍稍放下了心,下朝以後,他專門去往皇後的宮殿,探望懷胎九月,很快就能生產的發妻。
皇後溫柔賢惠,最是寬厚。他最寵幸的女人是貴妃,然而一生中最愛重的女人,非皇後莫屬。成婚多年,皇後從未辜負過他的期待,一直陪伴在他的身畔,給予他支持的力量。
他這輩子什麼都好,隻是子嗣單薄。找來修士觀天占星,修士亦言,子嗣緣分是生來注定的事物,沒法強求。所幸皇後爭氣,總算為他生下一個活潑健康的繼承人……
大患已除,想起可愛的兒子,聖宗更覺心曠神怡,唇邊也帶上了歡喜的笑。
儘管有修道者護持,皇後的生產過程,還是有所波折,透出幾分凶險的意味。數不清幾世幾年的輪回,聖宗都必須牢記這一點,提前做上許多準備。
“陛下來了,”皇後倚在床上,見到聖宗進門,便要前來迎接,“朝政繁忙,可有累著?”
“快彆起來,”聖宗急忙按住發妻,“前幾日不得空,都沒來見你,身子感覺如何?”
皇後低下頭,溫柔中透出如水的嬌羞:“昨兒個晚上,我還感覺到這調皮鬼踢了我好幾下,差點鬨得我沒睡好覺……”
帝後之間鶼鰈情深,私下裡並不講究皇家禮儀,皆以你我相稱。
聖宗皺眉道:“既然睡不安穩,身邊的人都是乾什麼吃的,為何不來叫我?”
“唉,”皇後趕忙輕輕按住丈夫的手,“前些天,聽說陛下生氣,怪罪了貴妃……想來朝政實在棘手,我怎麼能用一點瑣事來煩擾呢?”
聖宗一怔,想起前些天的遷怒之舉,不由哈哈一笑:“不怪她!你也曉得,她是個恭順的人,倒是我沒控製住脾氣,不怪她。”
他連說了兩個“不怪”,皇後垂下頭,在丈夫看不到的地方,眼角眉梢掠過了一層黯然之色。很快的,她又恢複了柔情似水的笑容,問:“既如此,陛下可要用膳?”
這對至高無上的天家夫婦,跟俗世的尋常人家一樣,度過了和樂美滿的一天。數日後,皇後到了生產的時間,有諸多修道者看護,成功誕下一名健康的皇子。聖宗大喜過望,當場立其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
帝國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歡慶不休的喜悅氛圍裡,直至鼓樓鐘響,開啟又一度新的輪回。
聖宗睜開眼睛。
他仿佛從一場長長的夢中醒來,這個夢的開頭雖然凶惡,好在結尾順遂,倒稱得上是有驚無險。
他起床、洗漱、進膳。嶄新的一天,還有一個嶄新的王國,等待他去統治,去享用……
聖宗皺起眉毛。
早膳很豐盛,然而他吃下每一口的時候,都像走了神,回過神來,他已經忘記了食物的味道,隻剩下飽腹的感覺。
奇怪。
他提醒自己要專注,接下來麵對朝堂,就不能以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應付了。
北地的叛兵還需處置,朝中仍有反對的聲音,幾個邊緣州城,尚存洪澇之患……大事小事,全都要由他親自定奪。聖宗俯瞰著他的諸多臣子,他傾力打造的輝煌班底,唇邊不由掠過——
他愣住了。
他剛剛想笑,但是,他為什麼想笑呢?似乎他又一次神遊天外了,思緒轉過來的時候,早已忘記了自己發笑的緣由。
突然多了這個毛病,早朝因此沉悶、乏味得要命。以風趣著稱的大臣,看出了君主的不愉快,便嘗試用新鮮趣事來勾起他的精神。
笑話很令人開懷,朝臣們都笑成一片,分明是其樂融融、君臣相得的場麵,但聖宗凝固在自己的王座上,睜大雙目,猶如僵硬的金像。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感知快樂的能力。
匆匆下了早朝,他衝向貴妃的宮殿,衝向最能令他歡愉的女人。望著他盛裝絕麗的寵妃,驚豔的感覺消失了,驚豔後的自得,滿足於擁有了天下至美的樂趣,同樣消失了。
聖宗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他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他暫且按捺心神,扯住貴妃的手腕,凶猛地帶她壓在那張華貴富麗的床榻上。床笫之間的發泄,曾經無數次地為他抒解過壓力與煩惱,他沉迷於貴妃的美貌和胴體,亦是宮廷裡人儘皆知的秘密。
隻可惜,結果注定叫他失望。
聖宗蓬頭亂發,滿麵赤色地掀開春帳,眼中的神情,已然趨於狂躁。
在他身後,貴妃撩起如雲的鬢發,雙頰羞紅,不明所以地怯怯道:“陛下……”
沒有用……沒有用!
聖宗險些發瘋了。一個男人,正值壯年、春風得意的男人,卻突然在情事上接連挫敗——這樣的打擊,確實是可以使他發瘋的。
他忘記了愉快的感覺、享受的感覺、征服的感覺。他親吻愛妾的朱唇,卻隻嘗到了胭脂的膩味,揉捏軟玉般的肌膚,亦無法在心中燃起什麼激情。他心如止水,軟得像一攤泥,以致完全不能投入了。
接下來,他又衝到皇後的宮殿,指望溫柔的妻子,可以為他注入一點支撐的力氣,可那無異於杯水車薪。就連皇後快要臨盆,他快要得到一名太子的歡喜,都在他心中悉數散去。
他隻感到麻木……一種寒冷的麻木,深入骨髓的麻木。
不知道顛倒多少晝夜,聖宗用遍了各種嘗試。國土的擴展,沒法在他心裡激發得誌的傲氣;叛軍的誅殺,沒法讓他獲得氣吞萬裡如虎的豪情;財富的增長,也僅是引起了微末的、冰冷的滿意,黃金折射出來的滿意。
美麗的女子,賢能的人才,珍奇的寶物、美味的膳食……俗世中的一切享樂,儘皆滔滔不絕,擁堵到武平的王城。
可是沒有用,統統沒有用。
他望著琳琅滿目的人與物,就像在看和自己全然無關的東西。他真的很想高興起來,他拚了命地笑,拚了命地表現出喜悅,到頭來,他的內心唯餘冷漠,荒蕪得像千年乾旱的沙漠。
一定是上次的輪回出了什麼問題,他恍然地想,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找出了症結所在,聖宗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取回了自己的記憶。在那裡,他終於發現了全部的答案——他為了驅逐至善,與至惡所做的交易。
“至惡!”他聲嘶力竭地疾呼,像癲狂的瘋子一樣,跑過皇宮的每一個角落,身後跟隨著驚慌失措的奴仆,“你出來,你出來!”
“我與你發過誓的,你發過誓的!”
“出來,我命令你出來!你這個下賤小人,你對我做了什麼?!我要你立刻出來!”
皇帝喊啞了嗓子,跑瘸了腿腳。就在他氣息奄奄,即將絕望的時候,他的影子再一次拉長,熟悉的、令人發抖的沸騰聲,同時出現在他的耳畔。
“出什麼事了,人間的天子?”至惡嘻嘻而笑,姿態居然十分嬌俏,“你對我們的交易,有哪裡不滿意麼?”
聽到這個聲音,聖宗劇烈地撲騰起來,猶如一條缺水掙紮的魚。
“我們有言在先,你隻能要走我兩個時辰的時間!可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他尖聲咆哮,“你對我做了什麼!”
至惡沉吟了一下,輕輕發出嘖聲,仿佛麵對的是一名不懂事的小小孩童。
“沒錯,我是隻能要走你的兩個時辰,”它的語氣很委屈,“可是,你沒有要求,是什麼樣的兩個時辰呀。”
聖宗一愣,渾身上下,如同被潑了一盆刺骨的雪水,冷得他從腳底到發梢,俱在哆嗦亂顫。
至惡仍然在笑,樂不可支的笑,快要把腸子都翻出來的笑。
“所以我要的,是你感覺到快樂情緒的兩個時辰,是你體會到幸福情緒的兩個時辰。你發笑的每一個瞬間,歡喜的每一秒鐘,雀躍的每一片瑣碎光陰……統統、全部是我的。”
至惡遊離到天子的耳邊,悄聲問道:“怎麼,莫非你有意見嗎?”
第205章 問此間(三十三)
我上當了。
這個寂然無聲的時刻,聖宗的腦海一片空白,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我太自負,太天真,太走投無路,卻忘了這幾樣因素加起來,大可以要了人的性命。我與至惡合作,無異於驅狼吞虎,但逼退了強悍的老虎,那些惡狼便要調轉牙口,活活地撕扯我的肉了!
聖宗披發跣足,衣冠不整地呆呆站著,比起一位君臨天下的帝王,他這時更像是一名落魄的乞丐,人世間的種種不幸,往他的脊梁和雙肩永無止境地碾過去,而他隻能承受,提不起絲毫反抗的力氣。
他的麵孔一陣蒼白如紙,一陣赤紅似火,青筋一截截地從前額、脖頸間浮上來,再潛下去。男人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一瞬間,居然像是衰老了三十歲。
可憐我一世英名,到頭來,竟蠢到引狼入室,與邪魔做了交易……
聖宗咬碎牙齒,顫聲道:“你、你……”
他的心臟痛得發脹,痛得快要爆裂,他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鮮血滴滴嗒嗒地從唇角溢出。宮人們大聲驚呼,聖宗亦充耳不聞,隻覺鼓膜間充斥著震裂的噪聲,在腦漿裡攪來卷去。
“好好享受接下來的生活吧,”至惡歡天喜地道,“不過彆忘了,兩個時辰的債,你還沒還完,欠得多著呢!”
隨著至惡的離去,支撐聖宗的一腔精氣神,隨之徹底垮台。他晃了晃身體,兩眼向後一翻,就像斷了線的木偶,倉促落地,發出一聲悶悶的巨響。
“陛下!”
“快叫禦醫,把仙人們叫來!”
武平的皇宮亂成一鍋粥,不知灌下多少靈藥真元,修士們才堪堪維持住聖宗瀕臨破碎的心脈。三天後,皇帝悠悠轉醒,麵容枯槁,便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茫然的眼神,在圍上來的人身上轉了一圈。貴妃眼圈通紅,猶如雨打海棠,皇後啞了嗓子,破涕為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可就好了呢!”
“誓……”聖宗的喉嚨裡,發出呼哧呼哧的漏風聲,他一把揪住身邊修士的手腕,“我……發過誓……”
隻要能解開至惡的束縛,將誓言破除,重得歡樂幸福,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不管那代價有多重!
然而,待他死心塌地的輔首衛,也僅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嚴格意義上,至惡與至善,早已超脫了尋常修真者的範疇。不管怎麼說,一個人若要踏上長生路,總會有規矩和路徑可循,築基、金丹、元嬰、分神……一步步走上去,方為腳踏實地的正道。但什麼至惡、至善的,普通修士就連聽都不曾聽過,想象都覺得離譜,這種近乎跟陰陽天理合而為一的怪物,你跟他發誓,就像和天發誓一樣,說出來的承諾,怎麼可能允許反悔?
——除非,你甘願受了那“摧魂挖心之苦,真陽焚身之痛”。
聖宗讀懂了輔首衛的沉默,他的手掌愴然垂落,整個人脫力地癱回玉枕,血一般的淚珠,自眼角滾滾滑落。
頹喪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慌忙探長手臂,抓住皇後。
“快、快……保護皇後,她懷著身子,不能……出差錯……”
費勁地交待完這句話,聖宗便耗空了精力,沉沉地昏了過去。
自此以後,皇宮再無歡笑,更無輕鬆的氛圍可言。皇帝一門心思關注未出生的子嗣,卻不敢離皇後太近,仿佛是害怕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會衝撞到胎氣一樣。直到皇後臨盆那天,皇帝匆匆等候在宮門外,這是第一次,他對未來唯餘茫然的恐懼。
倘若我的孩子出了什麼意外……
惶然的念頭一閃而過,就被他倉促掐滅,不,不會出事的!那邪魔隻說要我的時間,它不會禍害我的孩子——
心底裡,聖宗猶豫了。
——它不會嗎?
金筷、紅綢、八寶等吉祥喜慶的物件,早就齊齊備下,陣法的靈光照耀著皇後的宮殿,分娩時熟悉的痛呼呻吟,同時淩遲著天子的心腸。
蒼天庇佑!隻要我的孩兒能平安出世,我願大赦天下,漫天神佛,無論哪一位,我都會悉心供奉,隻求神靈憐憫,好叫邪不壓正!
皇後的分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整個白天過去,禦醫忙忙碌碌,血水一盆盆地遞出來。聖宗陪在外麵,他的精神也緊繃到了極點,快有些麻痹了。
直到夜幕低垂,繁多如星河的宮燈依次燃起,宮苑中還舉起了一顆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地麵雪亮,猶如白晝。聖宗在偏殿等候,坐是坐不下,更無力走動,便怔怔地立在原地,以至腿腳俱失去了知覺。
他本想闖進生產的房間,可又怕自己情緒波動,引來了至惡的注意,隻好聽陪護的貴婦一次次地出來彙報皇後的情況。
就在他神思恍惚,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殿內忽然湧出一陣喜氣洋洋的喧嘩,夾雜著“出來了”“頭出來了”的雜音。聖宗的精神瞬時一振,他向前邁步,雙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立刻軟掉在地。
左右侍衛攙扶,他顧不上那許多,忙不迭地發問:“生了嗎,母子平安嗎,有無不妥的地方?!”
“回稟陛下,小皇子已經見著腦袋了!”貴婦激動來報,“平安妥當,一點兒差錯也沒有,娘娘洪福齊天呢!”
聖宗頓時大喜過望。
歡快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猶如饑渴的旅人,終於能夠痛飲清甜的泉水;快要窒息的病患,總算可以暢暢快快地狂吸清爽的空氣。久旱逢甘霖,它來得太快,太猛烈,令聖宗頭暈目眩,差點向後厥倒。
……怎麼回事?他的身體在久違的快樂中不自覺地戰栗,甚至微微打起了擺子,但他的心卻狐疑不已,驚詫得要命。
我為什麼又能感覺到快樂了,莫非是我的債還完了嗎?
沉浸在強烈的困惑,以及飄飄然的輕快裡,聖宗也不清楚,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突然,先前那眉飛色舞的貴婦提著裙子跑進來,神色倉皇,麵容慘白。
“皇後娘娘不好了!”她哭道,“娘娘、娘娘她……”
一口氣上不來,她險些梗死當場,聖宗的臉色比她還難看,二話不說,一把搡開對方,就衝正殿狂奔過去。
等他撲到正殿,一切都晚了。
宮燈的火焰淒惶搖曳,太黯淡了,昏黃中仿佛透露著不祥的血色,明珠的光芒則過於凜冽,像極了許多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得人心頭發慌。
這樣的光線,映照著產床中央的皇後。血水浸透了被褥,躺在一片橫流的赤色上麵,她卻白得幾近透明。她的皮膚是白的,嘴唇是白的,連發絲都透著白色。
生產透支了她的氣血,掏空了她的身體。
皇後像是睡著了,可但凡神誌清明的人都知道,她業已死去,死於失血過多的虛弱。
產婆抱著呼吸幽微,臉蛋發青的小皇子,顫顫巍巍地走向聖宗,她不敢說話,隻敢伸出雙手,像護身符一樣,把繈褓橫在身前,讓皇帝瞧著自己的兒子。
聖宗機械地照做,他木呆呆地抱過自己的後嗣,完全癡了。
……怎麼會?
我的梓童,我的皇後,我與她做了無數世的夫妻,她怎麼可能會死,怎麼可能……
刹那間,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家庭、人生,似乎都儘數崩塌,化作塵世中飄揚的齏粉。
懷中的嬰兒,也如同感知到了大人的絕望悲痛,“啊啊”地發出微弱的小聲音,像在呼喚父親,以求得他的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