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淚水是滾燙,拉珀斯想,像岩漿,像星火中蒸騰煙氣。
人魚生澀地環著江眠,一貫用來扼殺獵物臂膀,第一次嘗試著保護。他又慌張,又不解,小聲問:“為什麼,哭?”
他像哄幼崽一樣,笨拙地輕輕搖晃了幾下,差點用壯碩胸肌淹沒江眠臉:“不哭、不哭……”
湊近了看,人魚皮膚上不僅沒有毛孔,而且覆蓋著細閃透明鱗紋,不用強光聚焦,他們也是天生發光體。江眠知道,那些最為輝亮部分,其實是分泌出油脂,這有利於人魚在海下進行長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人魚身上,會散發出如此潔淨溫暖香氣,像雨後花國,像滲透了陽光濕潤沙灘……像蔚藍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鬆怠。
江眠流著眼淚,含糊地說:“因為我救不了她……”
“沒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說,“消解開始,就不能結束,隻有,褻瀆行徑,值得最嚴厲刑罰。”
人魚沒有道德觀,或者說沒有普世道德觀,即便有,他們遵循也是簡潔直接,如蠻荒一般古老樸素法則。倘若拉珀斯在聽了這樁往事之後,於研究所內大開殺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謀麵同類報仇雪恨——他一樣有筆賬,要和這群陸民算——而是因為此地人類罪行,他們竟敢玷汙靈魂伴侶鐵律,囚禁一位人魚,阻擋她與死去愛人重聚。
但是……
他轉向江眠,他小小,脆弱珍珠。拉珀斯簡直沒法想象,他到底哪來力量,哪來勇氣?為了支撐陸地生活,他魚尾退化成了兩條腿,沒有感應洋流鰭,也沒有保護內臟鱗……他隻是個流落幼崽,目睹了人類對同類暴行之後,卻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著最危險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小崽子,還在成年人魚庇護下嬉戲打鬨,去往任何一個海國領地,都能受到陌生長輩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麵對什麼?
拉珀斯低頭望著江眠:“可你,釋放了她靈魂,給她自由,讓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魚敬畏地低語,“太完美了。”
江眠淚痕還未乾透,臉已經紅了,他拘謹地說:“這不是值得誇讚事。”
“是嗎?”拉珀斯詫異地問,“如果我偏要誇呢?”
臉上紅暈逐漸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訥訥地說:“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兩雙眼睛動也不動地對望了片刻,江眠破涕為笑,輕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鬆開他。
哪怕隔著衣料,要命熱度還是源源不斷地滲進來,幾乎像蒸籠一樣,要把他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讀肢體語言雄性人魚,此刻便如一個隻會傻樂瞎子,對其視若無睹。
江眠沒辦法了,嘀咕了一聲“真粘人”之後,倒也不做他想,低聲問:“那你之後要怎麼辦,替紅女士複仇嗎?”
“複仇,”拉珀斯重複了一遍,可以,這是個很好借口,“是,我們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後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憂慮地問:“那研究所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樣,但不會再欺負你了。”
江眠半是惱怒,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感慨道:“是啊,以前日子真糟糕……但他們畢竟不是你,不是我朋友。”
朋友?拉珀斯睜大眼睛,瞼膜完全退到了眼球邊緣,耳鰭也蔫蔫地耷拉下去,隻是朋友?
他在心中歎了口氣,朋友,好吧,朋友,這個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過,如果你要處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暫時不能死。他是這裡負責人,到時候執行官一定會首先接見他。”
聽到江眠話,雄性人魚失魂落魄地回答:“好,聽你。”
看著他無精打采神情,江眠愣怔:“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實實地回答:“你說,他還有用,那他就,沒死。”
當然,也隻是沒死而已。
他鬆開環著雙臂,沉進水底,去察看江眠小腿狀況。
混血人魚退化情況稀少無比,但並非缺少記載。江眠已經在陸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測,以“消毒劑過敏”為緣由,阻擋他過多接觸用水人,大概率是江眠養父,那個名為江平陽雄性人類,目就是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魚特征,掩人耳目。
依據研究所大環境,這未嘗不是一種保護手段,可惜,拉珀斯絕不會感謝他。江眠,江海裡沉眠,那個人類為養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又怎會不知曉他來路?
小偷、賊、竊取幼崽和伴侶強盜,慶幸你死得過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愛著你吧。倘若我到了這裡,而你還活著……
拉珀斯擺蕩尾鰭,溫柔地輕觸江眠踝骨,那裡應當是最容易開始長鱗地方。
……恐怕你下場,隻會比名叫法比安陸民好一點。
他浮出水麵,熱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東西?”
狩獵衝動,早已從頭滿漲到他尾巴尖兒。珍珠餓了,餓了很久了,他能感覺到,因此體內每一根骨骼,都開始在喂食本能中戰栗。拉珀斯又想起他們初見,那時江眠捏著滴血粉白色生魚,眼睫微顫,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朧目光交織成不自覺渴盼——他需要這個,需要新鮮血食,需要咀嚼大塊生肉,需要伴侶引導,讓萎縮隱藏已久人魚器官二次發育。
江眠被這個問題轉移了注意力,他問:“我還不餓……你想吃什麼呢?”
“魚,新鮮魚。”拉珀斯發出誘惑低喃,“又嫩又脆,魚肉,咬起來多汁,是嫩;魚骨,嚼起來彈牙,是脆……我想吃魚,你想嗎?”
江眠吃了一驚,不知為何,聽了這話,他下顎發酸,唾液也一下大量分泌出來。他急忙捧住自己側臉,慌張地瞅著拉珀斯。
“我不餓!”他甕聲甕氣地說,“我才吃過中午飯,而且,我對生魚肉也過敏,真!我大概在五六歲吃過一次,結果上吐下瀉,病了幾天才好,然後就再也沒吃過生了,牛排都得吃十分熟。你餓了嗎,我去給你找點吃?”
拉珀斯眼睛慢慢睜大,他竭力維持著笑眯眯無害表情,實則雙手成拳,掌心尖甲暴突,快把一口獠牙碾碎了。
五歲、六歲……那時候江眠還太小了,以至於事情發生時,他根本無法意識到,這是一場有關於緩慢改造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愛、又動人……但是你越可愛,就顯得偷走你人類越卑賤、越可恨。我會報複,並且這報複不會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極儘綿長惡毒之能事——哪怕為此喪儘君王坦蕩光明威儀,我也絕不善罷甘休。
江眠似乎又聽到了實驗站上傳來輕微騷亂,他再次抬頭張望,隻是和上次一樣,仍然是什麼都沒發現。
“奇怪……”他蹙起眉頭,納罕地嘀咕。
·
是夜,江眠睡在房間裡,這是他自己小房間,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失眠,沒有夜驚,也沒有被手腳上鐐銬折磨,冷熱交替、難耐不堪地從噩夢中醒來,他睡得安穩極了,連呼吸都甜絲絲。
夢中鷗聲清越,青天無垠,一線雪浪疊著一線星,江眠置身夢中,唇邊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渦。
臉頰邊忽然吹來一陣微風,裹挾著走廊上消毒水氣味。
……門開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眼皮稍一動彈,卻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溫暖氣息,猶如海風流連。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聲,沒有回應,唯有若有若無歌吟,在他腦海裡蕩徹徘徊。模糊夢境更加清晰了,他在夢中看著折射下海水陽光,千絲萬縷,彙聚成星河模樣。
海浪在身後波湧,將他潔白細膩裸背輕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轉頭——腥甜香氣,在臉前粘膩地縈繞,猶如條條涼滑陰柔細蛇,它們狡猾地鑽進鼻腔,深入腦仁和腹腔,在那裡吐出罪孽、香滑蛇信,噝噝舐過江眠夢境,江眠胃袋。
江眠身體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難自禁地張開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舌頭,他胃也乾巴巴地揪成一團,發出饑餓哀鳴。
雖說他晚飯沒吃多少,隻是一碗清粥,一碟麵點,不過,那已經是平時正常飯量,再多一塊饅頭,他也是塞不下。
可這到底是什麼味道,好香啊,真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卻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個深陷睡夢人控製肢體,想來亦是不現實。江眠吃力地轉動脖子,急於擺脫身不由己姿態,抓住那香味源頭,就往嘴裡狠塞。
他掙紮了好幾下,意圖在蕩漾海浪上翻過身,結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隻翻倒在沙灘上小海龜。偏偏濃香離得如此之近,就在他鼻尖上擦來擦去,江眠抿緊嘴唇,又急又氣,忍不住可憐地嗚咽了一聲。
“噓、噓……”一堵特彆暖和,特彆堅實浪牆急忙挨過來,小心地環著他,並且把一塊涼涼東西送到他嘴邊,“吃吧,都給你吃,吃了就不餓了……”
冰涼液體滴進唇縫,沿著乾燥唇紋滲開,江眠急切地舔著,很難說那究竟是什麼味道,腥氣濃重、滋味鹹澀,僅有一點甜意,隱藏在膩人油脂口感之後……它並不如聞起來那麼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藥引,點燃了他熊熊燃燒臟腑。
江眠在睡夢中張口撕扯,他像野獸一樣呲牙,儘情拖拽著軟嫩食物——也許它是生肉,也許它是神諭賜下甘霖,是幻夢中誕生完美佳肴。他發狠地咀嚼,用舌頭榨出潔淨血汁和膏腴肉油,如同饑餓了數十年災民一樣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剛才想法,一個令人耳目一新世界出現了。他味蕾重獲新生,咽喉劇烈地鼓動,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亂顫……江眠吞吃,饑不擇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燈光照耀,那麼旁觀者定能看到,不光他嘴角血液橫流,齒列亦被赤猩肉汁染得紅白交加,本就嫩紅舌尖染了血,此時簡直剔透得發光,在緋豔,開合嘴唇後若隱若現。
那張素日裡秀美溫柔麵孔,此刻眼皮緊閉,五官卻深埋在滿足和強欲交加喜悅當中。無論歎氣、喘息,他都無法抑製喉間迸發出細小笑聲,扭曲得令人後背發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賞這幕看客是不覺得扭曲,拉珀斯緩緩地遊動魚尾,將青年籠罩在大片非人陰影之下,眼神中飽含歡欣和寵愛。
人魚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墜進發絲和衣領魚血,再把指節吮吸乾淨,哄道:【慢慢來,彆噎著……可憐,你餓壞了,是不是?】
是、是,我餓了,我餓壞了!
江眠想大聲承認,想對全世界大喊大叫饑餓感覺有多麼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張嘴願意為他做這事——江眠正在進食,全心全意、專心致誌。
汁水和肉塊混合口感又鮮又嫩,混合醇厚脂肪,豐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彈起來,好;月牙狀、緊實堆疊肉質富有層次,能用舌尖一下抵開,真好;咀嚼到潤口多漿部分,血水噴出,濺得滿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魚黃,他是吃到魚黃了嗎?肥美、甘甜細膩魚黃,完全在牙齒和舌頭中間化開了,太好了,這太好了……
半夢半醒中,他毫無顧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胃緊緊扭在一起,現在它張開了,無限地擴大了,像一個永無止境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邊吃邊抽噎,饜足浪潮淹沒了他,讓他為貧瘠過去和未知將來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麼過來?他朦朧地想,我以後又該怎麼辦呢?
他耳邊聲音似乎知道他在傷心什麼,隆隆地安撫道:“……以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彆怕,你不會再挨餓了。”
江眠不知道這場喂食活動持續了多久,環繞他浪頭好像看出他特彆喜歡魚黃部分,又挑了好多來喂他,勾得他興奮不已,不停發出興高采烈小聲音。
有許多次,他難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裡,聽到它發出窒息,驚慌吱吱聲。奇怪是,它似乎有一個特彆強壯堅固實體,江眠牙齒與浪尖光滑弧麵相撞,發出清脆響動,他隻嘗到了鹹鹹味道,不同於生血,更像淡鹽巴。
到最後,一隻手小心地揉著江眠鼓脹肚腹,隔著薄薄睡衣,江眠小腹凸起,猶如懷胎五月那般顯眼。
雄性人魚伸出巨大帶蹼利爪,幾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圓滾滾肚子。他盯著懷中人,昏暗淺顯光線下,青年秀致眉目舒展,濃長眼睫宛如漆黑新月,襯得麵容越發潔白無暇,隻是永無饜足暴食,將他下頷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猩紅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紅得像殘霞和血,纖瘦細腰上,結著一枚含苞待墜澀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著沉甸甸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跡,細心地為伴侶清理殘局,他拇指以順時針方向,又輕又緩地在江眠肚皮上打轉,幫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著小呼嚕,在夢中,他仰躺於陽光籠罩黃金沙灘,渾身放鬆,每一顆細胞都暖融融地發燙,即便要立刻衝進酷寒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懼。
江眠潛意識告訴他,這是溫暖太陽在為他奉獻,紫外線豐盈了他血液,將奔湧熱量輻射至全身,可實際真相卻不是這樣說:與靈魂伴侶親密接觸,正在點燃他身軀,而更適合這具身體新鮮生肉,同時在為即將到來熱潮期提供大量營養,澆灌著隱匿枯萎了二十多年人魚器官。
他吃飽了。
雄性人魚陶醉於這一切發生,伴侶氣息在他嗅囊裡蒸騰,它是甜、溫暖、富足。如此純粹,如此簡單快樂……他堅如精鋼肌肉也在這樣馥鬱中酥軟了,幾乎要化成一灘水。
人魚健碩長尾簌簌亂顫,鱗片相互撞擊,發出清脆聲響,就像成千上萬片細碎風鈴。
他抱著伴侶身體,那麼暖和柔軟,那麼小,卻能完美無缺、嚴絲合縫地嵌在自己懷裡,這是拉珀斯從未了解過力量。他想把鼻子深深壓進江眠脖頸,從那裡汲取幸福和蜂蜜氣味,但是他拚命忍住了——他骨頭刺痛難耐,心臟亦交替轟鳴,伴侶第一次在他身上進食體驗,已經無限趨近於雄性人魚一次能夠承受多少滿足極限,再多一丁點兒,他都怕自己會崩潰。
人魚隻得退而求其次,他細聞江眠漆潤發絲,構造複雜聲帶無規律地打著抖,吐露出近似哽咽嗚嗚聲。他完全被擁抱感覺所俘虜了,從前,他總能在海底看到熱衷於魚尾纏繞、十指交疊愛侶,彼此間裹得比一對抵死廝殺巨型章魚還緊,麵對這些奇怪同族,他隻是冷眼旁觀,舔去狩獵殘留於指尖血肉碎屑,內心充滿漠然不屑之情。
現在,拉珀斯終於同過去自己和解了,他埋頭啜飲伴侶歡愉和溫暖,專注地沉溺在無上、病態狂喜當中。
【就像你一樣,我們紐帶也在茁長成長。】人魚將嘴唇貼在江眠黑發上,低低歌吟,仿佛海夜潮汐對世界衝刷出回音,【這個巢穴會讓你度過一個很好熱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對外界和自身將要產生變化全然一無所知,催眠搖籃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著無憂無慮笑容,舒舒服服地陷進了雄性人魚巨大蜿蜒身軀裡,始終不曾醒來。
·
江眠慢慢睜開眼睛。
……這是幾點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開時間。
為什麼他感覺這一覺睡了特彆長時間,而且鬨鐘還沒有響?
房間仍然是昏暗狀態,一盞應急小燈在牆角散發出微茫黃光,映射著空氣中蒙蒙濕潤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裡根本看不見陽光,自然也不能通過自然光線分辨現在是幾點……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