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沒打中。”血屠夫說。
身後頓時響起一片嫌棄的噓聲。
法爾刻低頭看著雪球的殘骸,無言地撈起袖子。
“打雪仗是吧,來。”
最後的最後,餘夢洲扯著若乾渾身雪片粘連,滿頭滿臉冰霜,差點引發大型雪崩的惡魔,走進度假專用的王帳,挨個擦臉拍雪,在帳篷中央燒起咕嘟嘟的熱水。
“都去給我切肉!”他不客氣地說,“晚上我要喝胡蘿卜羊肉湯。”
人馬們立刻老老實實地齊聲回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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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人間的第三年,餘夢洲總算可以安定下來,跟心裡已經等得焦躁欲絕,但表麵仍然淡定從容的地獄皇帝,結為了靈魂相契的伴侶。
被原初的魔力滋養了許多年,餘夢洲早就不是一開始那個熬了幾天就會頭暈眼花的靈體了,他的生命將與地獄的君王緊密相連,從此不再分割。
結束了起誓、交換戒指、相互擁吻的階段,他們的新婚之夜持續了……持續了餘夢洲數也數不清楚的好多天。
正如法爾刻所承諾的那樣:他急不可耐地、徹徹底底地喂養了他的人類,將青年緊窄的腰腹,培育出了懷胎一般的飽脹弧度。
數日後,完全清醒的餘夢洲又有好幾天沒跟皇帝說話。不光是因為氣得腦仁疼——他崩潰地哭了太久,導致嗓子全啞,並且,即便想對他的丈夫翻個白眼,那動作也做不出來了。
嗯,翻不出來的原理,大約和嗓子啞的原理一樣吧。
魔域的皇帝高興至極,他快樂地搖著尾巴,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稱呼餘夢洲為他摯愛的伴侶;馬群同樣挺開心,因為餘夢洲終於被他們徹底套牢,再不能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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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流逝,春日的落花覆蓋冬雪融化的溪水,北風亦垂落枝頭瑟縮的金葉。
世界逐漸前進,每一分每一秒,光陰不曾為誰而停留,但餘夢洲的臉孔上,卻看不見絲毫老去的痕跡——他死去日久,早已脫離了肉身凡胎。
他的證件一換再換,走到熟悉的人前,都需要用幻術遮蔽他仍舊年輕的容顏體態。餘夢洲終究明白了長生的漫長和孤寂,倘若沒有與法爾刻相愛的靈魂作為支撐,沒有這麼多十年如一日的鬨騰馬群,縱然年華不老,他也一定會枯竭著衰亡在不知名的角落。
許多年後,胡師傅和他的妻子相繼離世,他們的女兒,亦從當時那個懵懂笑喊王子公主的小姑娘,長大成為淚水克製的成熟女性。
在葬禮上,餘夢洲一次又一次地送花。其實到後來,胡師傅對他和法爾刻的關係已是心知肚明,但老人看得很開,他僅是勸餘夢洲,愛上誰都不要緊,千萬要給自己留下退路,你這麼有錢,可不能被小白臉哄兩句,就把錢都卷走了。
餘夢洲聽了,心裡實在是哭笑不得,急忙辯解我和他是真愛,早結婚了,不是隨隨便便將就的!
但他感激胡師傅,在偏見和異樣目光仍然存在的時代,胡師傅的諫言可謂跨越了性彆和世俗的隔閡,他隻關心餘夢洲這個人,而非他愛上了哪個同性或異性。
就這樣,他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老朋友,又過了一些年頭,昔日的小牛和小馬,亦變成了走不動路的老牛和老馬。
其實,它們就算是非常長壽的動物了。牛的壽命要比馬短暫了將近二十年,在餘夢洲這裡,沒有天敵,吃喝無憂,更兼有魔力浸潤,第一頭牛離開的時候,它已經活了四十二年,一個驚人的,足以打破世界紀錄和人類常識的數字。
餘夢洲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想要延長它們的壽命,但頌歌猶豫地告訴他,按照惡魔的方法,隻會徒勞地增加它們的痛苦。
餘夢洲胡亂地點頭,他放棄了,人馬們對他知無不言,隻要他想,他們就一定會滿足他的願望。既然頌歌都這麼說,他明白,自己唯有鬆手。
最後一頭小牛離世時,以太抱著它的身體,沉默了很久很久。
“它睡著了。”他說,“沒事的,它睡著了。”
剩下的馬匹,他們更加悉心地照料,即便是軍鋒也不敢逗著它們儘情跑跳。八十五年後的夜晚,林間寂寂,螢火蟲靜謐地飛舞,宛如天上降下來的星光。
他們送走了最後一匹小馬。
埋在法爾刻懷裡,餘夢洲啞聲問:“……你也是這樣嗎?”
法爾刻緊緊抱著他,柔聲問:“也是什麼?”
“我死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還是說,比我現在還難受得多?”
法爾刻想了想,低聲回答:“痛苦沒有比較的意義,假如真的要說,我隻是心臟的體積比你更大,所以碎得也比你更多。”
餘夢洲無聲地流著淚,他同樣抱緊了丈夫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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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年過去,人馬們在地球上蹓蹓躂躂,儘情享受沒有宮廷政治,沒有勾心鬥角和漫長戰爭的假期。樂不思蜀的皇帝和親王們好不容易良心發現,想起來,又重回了一趟魔域。
兩邊巨大的時間差,使得魔域距他們離開時,又一次大大變樣。幾名攝政綿延迭代,自立為王,分裂了地獄的無限疆土,編織者亦長眠於他的領地上,成為了一個難得壽終正寢的大惡魔。
“好像也沒什麼好看的。”朝聖梳理著他豐盈的白發,“這不還是老樣子嗎,你死我活,你爭我奪的。”
七重瞳聳聳肩:“還不到第十四匹魔馬降生的時候,亂就亂著吧。”
災變興奮地說:“但這不、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可、可以跨界旅行了!”
“沒錯!頌歌,快上!”
自從設計出了魔域到人間的傳送法陣之後,頌歌又再接再厲,繼續在跨世界傳送的造詣上有了長足的進步。於是大家紛紛決定,以魔域作為中轉站,到各個時空去遊覽一圈,而這也是法爾刻為了緩解愛侶失去寵物的悲痛之情,所做的第一選擇。
新奇的景色和世界背景,總能讓人忘記一部分先前的哀傷。
“準備好了嗎?”他握住餘夢洲的手,親親他的額頭,“我們要去彆的世界看看了。”
餘夢洲緊張地呼吸著,他笑了起來,回握伴侶的手指,重重地點頭:“好了,出發吧!”
遠方是無垠的大海,以及比無垠更加寬廣的天空。在人馬們興高采烈地叫嚷聲中,法爾刻替他遮擋住過於刺目的光輝,一躍而起,墜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或許,對於餘夢洲來說,愛和冒險的生活,這才剛剛拉開一角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