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這個小插曲,他們繼續往前走。
深林幽密,人造的微型太陽懸浮在仿製的雲層中,宛如積蓄著一場隨時隨地的雨。
天淵伸手,從身邊搖曳的枝頭上摘下一個疙裡疙瘩的厚皮果實。他的手指稍微用力,那堅硬的外殼便如柔軟的棉絮一般綻開了,露出裡麵緊緊攢在一起的塊狀果肉,金黃如蜜,散發出奇異的幽香。
“吃這個。”他遞給顧星橋之後,便繼續往前走。
顧星橋掰下來一塊,又甜又脆,豐沛的汁水直往喉嚨眼裡淌。他邊吃邊看,見不遠處的密林裡,有一隻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動物,正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不由笑了一下,將吃到一半的果殼放在了地上。
天淵向後瞥了一眼,沒說什麼。
“來,走這邊。”
代步車在僻靜的林間小徑上盤旋拐彎,經過約莫半個小時的車程,天淵停下了腳步。
撥過密密的樹枝,他側過身體,伸手撩起林間垂掛如簾的天然屏障,讓出一個空位,示意顧星橋先過。
顧星橋不知道前麵有什麼,他也不怕這是陷阱。跳下車位,他剛一穿過那個入口,就下意識地擋住了眼睛。
天光驟然大亮,仿佛撥雲見日,濃鬱的花香紛紛如雲,朦朧地撲在了他的臉上。
這居然是一片花田。
他慢慢放下了手,大片綺麗的粉與紫交織,渾如凝結在林地間的,異色的海潮。蜂蝶在當中亂舞,陣風拂過時,花枝簌簌搖曳,閃光的蝶翼也簌簌搖曳,發狂一般絢爛。
“……你還在這裡藏了什麼?”良久,顧星橋問,“這裡有海嗎?”
天淵回答:“可以有,但是我終止了海洋培育的項目。”
不等顧星橋問原因,他接著說:“物種越是單一,生態係統就越是脆弱。但對戰艦來說,無關緊要的生態係統越是繁多,這艘艦船就越容易受到危險,牽一發而動全身。我不是為了當太空搖籃而設計的。”
顧星橋沒說話,麵對眼前的美景,他難得沒有對天淵反唇相譏。
“你喜歡。”天淵評判道。
察覺到顧星橋的心情很好,他的情緒處理模塊也起了異樣的波瀾,比快樂還高昂一點,比滿足更多了點尖銳……
也許,這就是“得意”的感受?
“當然,很少有人會不喜歡美好的風景吧。”顧星橋小心地站在邊上,注意不踩到花朵的根莖。
肉眼可見,這些花都被養得很好,直達齊胸的高度,勃勃怒張的生命力幾乎要從嬌豔的花瓣上溢出來。它們開得蓬頭亂發、滿不在乎,似乎根本不是被養護在星艦的溫室,而是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抗爭了千百年。
天淵淡淡地說:“不用那麼小心,給它們時間,它們的根係完全可以紮穿鈦鋼的地板。”
顧星橋問:“真的?那我可以進去……”
“可以,”天淵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去吧,不打擾正在采集花...
蜜的昆蟲,它們也不敢冒然攻擊你。”
顧星橋不由得笑了一下,他邁出一步,踏進花田的空隙。強韌的花枝推動著他的身體,擠擠挨挨地晃蕩時,也將花粉沾在了他的皮膚上。
時光恍如倒流,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以為那是上輩子之前,他的故鄉就有一片這樣的花田。他依稀記得,日光照射在澄黃的花朵上,總能讓人忘記天空和地麵的區彆。
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裡,他時常躺在花田當中,看著微紫的穹頂,被花朵分割成許多雜亂無序的形狀,分不清一秒還是一天,一天還是願意就此延續的一生。
在他走過的地方,蝴蝶嘩然驚飛,恰如升起再落的繽紛霧氣。顧星橋拾起一朵脫落在泥土中的花,看蝶群好奇地圍著他上下翩躚。
這裡的蝴蝶也非常巨型,巴掌大的翅膀來回呱噠時,就像掀起了一陣小旋風似的。顧星橋正凝神欣賞它們身上極光般的幻彩,不防有隻蝴蝶從側邊低飛過來,挾住他手上的花朵,飛快地搶走了。
顧星橋吃了一驚,這是什麼品種的蝴蝶?不光力氣大,領地意識還這麼強。
他嘗試著伸手撈了一下,那隻大蝴蝶忽高忽低地在前麵飛,居然還挺會躲,沒讓他撈到。
顧星橋被激起了勝負欲,他隨即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不知不覺,已經深入了花田中心。正當他玩心大起,準備認真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幼稚,探胳膊的動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多大的人了,乾嘛和一隻蝴蝶計較?他在心中斥問自己,趕緊端正姿態,把手收了回去。
隻是收手的時候,姿態未免倉促,他的掌心從旁邊的花蕊上擦過,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顧星橋下意識抓到手裡,翻過來一看——
一隻黑黃相間的,沉甸甸的大胖蜜蜂,正仰麵躺在他的手心裡,與他動也不動地對視。
顧星橋:“……”
顧星橋急忙張開五指,向上托了托,示意自己沒有彆的意思,你趕緊走吧。
蜜蜂等了半天,不見他有彆的動作,遂慢吞吞地翻了個身,擰著胖胖的毛屁股,晃晃悠悠地飛遠了。
這下,他可發現新天地了。顧星橋拋棄了先前的大蝴蝶,專而躡手躡腳地跟在蜜蜂後麵,想看它到底能往哪飛。跟蹤了一陣,望見蜜蜂左躺躺,右趴趴,又跟幾個同伴碰了碰頭,進行了一番社交活動。
他一路跟著,花海也被他分出了一條鬼鬼祟祟的曲折小徑。期間,他還踩到了一根筆直的光滑樹乾,粗細適宜,非常合手,也欣然撿起來當開路杖。
顧星橋站起來,驚異地望著前方,他終於看到了蜜蜂的老巢。
“喔……”他握著一根樹枝,從花田中直起腰來,“這麼大的蜂巢,人住都夠了……”
這是實話,一個圓形的巨大巢室,猶如一座獨棟的彆墅,壘在花田的邊上,先前那樣胖大的蜜蜂就在其中進進出出。他驀地意識到,天淵在做...
飯時用到的蜂蜜,產出地是不是就在這裡?
此刻想起天淵,顧星橋心頭就是一虛,有種如夢方醒的感覺。
隻能說,太空中的花田太有迷惑性了,就像大海底的旅館,天空上的麥田一樣,有種時空倒錯的迷惑性,很容易就能讓人暫時忘記身邊的現實。
自己這又追蝴蝶,又跟蹤蜜蜂的幼稚行為,他沒有看到吧……?
顧星橋頗有幾分赧然地轉頭,瞄了眼天淵的方向。
隔著太遠的距離,天淵的身影就像一粒濃縮的白點,顧星橋自欺欺人,就當他沒看見了,繼續蹲回去,全神貫注地盯著蜜蜂的一舉一動。
天淵背著手,麵無表情地把全程錄像拖進名為“顧星橋”的檔案空間。
他心口的電流無序混亂,擾得他無法安寧,但這不是不好的安寧,而是……
天淵疾速匹配自己的詞彙庫,想要挑選出一個恰當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當下的情況,可總是無果。
看到顧星橋試探性地抓向那隻蝴蝶,又凝視手掌裡的蜂子,完全不複往常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樣,天淵又新奇,又失措,仿佛無意間看到了寶石的另一麵,有著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光華。
他的核心震動發熱,並且那熱量同時混雜地傳遞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意器官。他的身體既癢且麻,一種咕嘟作響的衝動,毛絨絨地醞釀在他的胸膛裡。
溫暖的感覺,甚至傳遞到了他的唇角,使他很想露出一個笑來。
於是,天淵真的笑了。
他生疏地彎起嘴唇,隻是臉孔上半部分的肌肉紋絲不動,給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層恐怖電影的驚悚色彩。
我要如何記錄這種身體反應?
隔著長遠的距離,他的瞳孔精準鎖定了顧星橋的一舉一動,在青年身邊,蜜蜂嗡嗡、彩蝶飛舞……天淵忽然就轉向了那些成群結隊的蝴蝶。
蝴蝶,機械生命想,我明白了。
看著他,我的肚子裡就像有一百隻蝴蝶在飛。
與此同時,詞彙庫清聲一叮,為他匹配了這個譬喻的含義。
這個比喻通常用來形容忐忑……我不忐忑;
形容七上八下的心慌……我不心慌,不,我有點心慌,但不是廣義上的心慌;
後來,也衍生出因暗戀而心動的感受……
天淵的眼瞳猝然一凝,瀑布般的數據流,同時產生了片刻的中斷。
心動,暗戀?
我不……我,暗戀——對一個個體心存愛慕或者好感,但未曾通過言語表達的心理狀態。愛慕——被一個個體吸引之後,所產生的具有強烈表現力的情感。
我、愛慕?
這一刻,天淵像是宕機了,他可以理解人類的許多情感,譬如仇恨,譬如快樂,譬如憂傷或是愛,可他從來沒有做出過“我會愛慕人類”的設想,這不...
合……!
“……不,這符合邏輯。”天淵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能感到生氣,感到得意,那我理應也可以朝某個對象產生愛慕的情感。這符合邏輯。”
頃刻間,症結暴露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這段時日的反常表現,統統有了合理的解釋。
因為我喜愛他,所以我才對他如此與眾不同。我將他的權限提升為合作者,願意將智庫中的資源與他共享,我注視他、分析他、挨近他,他的反抗會讓我憤怒,而引起他的快樂,又會讓我覺得得意。
原來是這樣……居然是這樣。
不知道他死機了多長時間,顧星橋口乾舌燥,舉著一朵花,從花田裡跋涉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天淵又在呆呆地愣神,隻剩下眼珠子,仍然無意識地跟隨著自己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