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陷入了混亂。
就機械而言,混亂是最接近瘋狂的狀態。他獨自在宇宙風暴中漂泊了一千四百年,此前全部的歲月,都用於見證人類那過於光輝,以至燃起熊熊大火的文明,天淵因此知曉,瘋狂究竟有多少種模樣。
但即便是他,也不會想到有這一天:僅是坐在顧星橋身邊,他的處理中樞就已然生出失控的跡象。
他的人類是一個威脅,一個誘惑。從最初的親吻開始,天淵越是關注顧星橋的一舉一動,越能注意到之前他體會不到的細節。青年行走的方式,他嘴唇微笑的弧度,他的眼眸在不同光線下的折射,以及他擺動那對耳環的模樣——略微偏過腦袋,銀光晃閃的同時,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也與天淵相接。
顧星橋走過來,往自己身上澆一捧無名沸騰的火焰,然後再舉止泰然地走開,徒留天淵獨自煎熬地燃燒。此類事端在這段時日內頻繁地發生,天淵真的費解,如果顧星橋正在為難他,為什麼這看起來像是獎勵?如果顧星橋正在獎勵他,為什麼又讓他如此為難?
從內心裡,顧星橋言行不一的做法,令天淵感到苦悶。人類的嘴唇可以製造出世上最火熱、最甜蜜的親吻,可在分開後,又能吐出最古怪、最異常的借口,來論證這個吻有多少正當的理由,不含一絲關乎親昵歡愛的因素。
在這個基礎上,顧星橋施加的親近反複無常,導致天淵一邊渴望,一邊又隱隱逃避,或者說畏懼。
這正是他內心不願承認的,然而,正如顧星橋使一個智能生命擁有了“愛慕”的情緒,現在,他也要叫這個智能生命知道“害怕”是什麼滋味了。
所以,他在哪裡?
天淵站在控製室,在他思索的時候,他已經把當日毀壞的模擬倉造了拆、拆了造,最後還是漠然地停手,把一堆原料拂進了回收站。
他的瞳孔轉出淺紫色的光芒,看到了,顧星橋坐在一個環形露台的沙發上。
天淵決定去找他。
外骨骼輪流點地,發出細小堅脆的聲響。人造日光的沐浴下,顧星橋正在看書,他的嘴唇微微翕動,正在小聲著什麼。
顧星橋挑起眉梢,摸著書頁的手指輕點,他聽見,天淵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珍貴的詩集再翻過一頁,青年的聲線固然模糊,卻隱秘地放大了音量。
他沉沉地低語:“……愛我,同伴。彆舍棄我,跟隨我。”
天淵前進的步伐驀然停住了。
低語不能磨滅它的力量,詩句的片段,猶如一條石中沁出的髓泉,汩汩流淌著痛苦與熱烈。
“跟隨我,同伴,在這悲苦的潮水中。而我的話語,已沾染上你的愛。”
比起單單寫在紙上的,有了聲音和情感的加持,能夠說親自出口的言辭,則更具魔力。
“你占有一切……你占有一切。”尾音輕得像是歎息,在空氣中吹起一陣刺痛的煙,“為了你光滑如葡萄串的白色雙手,我要把我的話語……”
他閉上嘴唇,仿佛這時候才發現默默站在身後的天淵。
顧星橋無聲地向後躺,沙發的靠背低矮,他仰起頭,將脖頸拉成一道起伏美麗的山線,朝瞳色幽深的智能生命,遞過一個倒著的對視。
四目交接,他喃喃道:“……我要把我的話語,綴成綿延無儘的項鏈。”
天淵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他逼近的姿態像是狩獵的虎豹,行走間的動響卻寂靜如斯,好像一丁點兒瑣碎的聲音,都會驚飛麵前珍惜的獵物。
他俯下身,以修長的手指,一根根地合攏在顧星橋的脖頸上。天淵的手掌麵積比成年男子還要大出許多,輕輕撫摸著顧星橋的喉嚨時,宛如花匠握住百合纖潔的骨朵。
“你再這樣下去,”天淵嘶啞地說,“恐怕我的行為會失去控製。”
“怎麼?”把戲謔隱藏在微笑之下,顧星橋情態順從地側過頭,貼向他的手臂。
“嗯,也許你贏了,”隔著薄白的皮膚,天淵輕柔地摩挲他的喉骨,“但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我請求一個答案,愛人。”
“我對你乾嘛了?”顧星橋反問,“難道我不能選擇我喜歡的人際交往模式嗎?”
天淵的身體愈垂愈低,他盯著顧星橋的嘴唇,那兩片信口糊弄,又可惡,又可愛的嘴唇,仿佛馬上就要在上麵烙一個倒錯的吻。
“你當然可以,”相隔極近的距離,戰艦化身的呼吸吹拂著顧星橋麵頰,他怏怏不樂地許諾,“我答應過你,不再乾涉你的自由意誌。”
顧星橋笑了一聲,他放下詩集,靈活狡猾得像一條水蛇,繞過天淵籠罩在他上方的陰影,坐直了身體。天淵的手掌仍然戀戀不舍地在他的脖頸上流連。
他想了想,索性轉過身去,麵對麵地看著天淵。
“我使用接吻以示感謝的禮節,你反感嗎?”
天淵實話實說:“不。”
“那我借用你身上的一部分,穿在耳朵上,你覺得降尊紆貴嗎?”
“當然不。”
顧星橋伸起一隻手臂,五根手指懶散地插進對方腦後銀白順滑的發絲,修剪平整的指甲不經意地擦過頭皮,輕柔地拉扯著他的頭發。
“那我這麼對你……你會不高興嗎?”
天淵的虹膜爍滅著不定的光,他深深閉上眼睛,安靜了好一會,才重新睜開,喉嚨發出模糊的呼嚕聲,說:“……不。”
“那你怎麼還要跟我埋怨?”顧星橋的神色很不可思議,他鬆開手,使天淵陡然生出不舍的失落之情,“我選了對我有好處的社交方式,你也不討厭它,我不明白,你乾嘛還來質問我。”
質問,這個詞語蘊含的控訴意味太大了,天淵急忙說:“我沒有質問你,我是真的困惑——”
顧星橋再度扯了扯他的長發,好笑地說:“我知道,我開玩笑的。”
他跳下沙發,隨口問:“嘿,你兒子呢,你看見了它嗎?”
整場對話似乎都被拴在顧星橋的小指頭上,任憑他左右擺弄,隨意轉換。天淵隻得被動地回答:“毛豆在b區睡覺。”
“壞了,”顧星橋緊張地說,“現在讓它睡夠了,晚上又來鬨騰我,我得去把它搖起來。拜拜,先走了!”
人類跑遠了。
天淵看著他的背影,沉默地立在原地。他隱約意識到,顧星橋的一舉一動,吐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含著太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而這恰巧是不可量化,亦不可精確測量的事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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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艦上無所謂黑夜白天,自然也沒有春夏秋冬的變化。好消息是,毛豆不用換季掉毛了,壞消息是,它的狗毛掉率均勻,幾天就能在顧星橋的衣服、地毯上留一層淺薄的浮毛。
至於吃飯的時候……它跑來跑去,時不時就能產出一根飄蕩的狗毛,飛向顧星橋的飯碗。
因此,顧星橋不得不隔幾天給它梳一下,打理得油光水滑之後,再放狗去到處撒歡。
梳齒刮擦過細密柔和的金黃色長毛,狗正處於尷尬期,脫離了幼崽時的軟胖敦實,看上去有點尖嘴猴腮的。好在狗不會照鏡子,家長也並不嫌棄,毛豆每天仍舊無知無覺,過得樂嗬嗬。
“好了,”顧星橋捋下梳齒末端成綹的狗毛,輕拍一下躺在地上的狗,“去玩吧!”
狗的屁股顫顫抖動,瞧著倒有幾分肥美的感覺。它一溜煙地爬起來,十分快樂地滾遠了。
整個過程中,天淵坐在旁邊,從頭看到尾,顧星橋瞄了他一眼,突發奇想地提議:“也給你梳一下?”
天淵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我不需要梳理頭發,”他說,“它們既不會脫落,也不會打結,采用的材質……”
“來嘛,來嘛,”心情不錯的顧星橋哄他,“我用我的梳子給你梳。”
這毫無意義,天淵想,但是人類總要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來消磨時間,我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拒絕他。
顧星橋坐在椅子上,他就走過去,坐在顧星橋腳下的地毯上。
“好吧,”天淵說,“你梳吧。”
顧星橋之前摸過他的頭發,知道他所言不錯。天淵的長發直垂到腰部,平時都用金屬環束著,現在散開了,便如一匹比雪更亮,比銀更濃的綢緞,河一樣蜿蜒流淌。
梳齒沒入這樣的長發,果然隻能順直地一梳到底。
“要不然,我給你編個辮子?”顧星橋忽然問。
“你會編辮子,”天淵眉心微皺,“我不知道你會做這個。”
這個麼,當然是你從西塞爾那看不到的事情了。
自然,顧星橋隻在心裡這麼說,他還不打算這麼快揭露底牌。
“小時候的事了,”他回答,“照顧我的阿姨教我的,後來她走了,我就再沒給彆人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