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法利塞之蛇(四)(1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5149 字 7個月前

“你的,畫,”祭司磕磕巴巴地打著手勢,“不能,再,給人了,神惱怒,你,明白嗎?”

謝凝一頭霧水,費解地盯著他。

經過腓尼基人的發明簡化,22個閃米特輔音字母傳入古希臘城邦,其後,古希臘人再在這個基礎上發明了元音,改進成24個希臘字母,這時候的文字,已經很有後世ABC的雛形了。知道這個知識,謝凝本來還信心滿滿,以為本土的語言學起來應該不難,結果把泥板捧起來一看,方知道傻眼。

這圈圈點點、橫撇豎捺的,又有象形文字的影子,又像楔形文字的遺留。狗屁ABC,天書還差不多!

沒辦法,謝凝唯有承認自己當代文盲的身份,拋開之前的一切基礎,從頭開始學起。好在語言環境不差,耳濡目染上幾天,幾本就可以辨認出日常生活中的常見詞彙了。

眼下,祭司說的話,搭配他的肢體語言,謝凝隻能聽懂“你”“畫”“不能”“神”,其它都跟馬賽克一樣,從耳朵眼兒裡順滑地溜過去了。

謝凝搖搖頭,不懂。

祭司急得跳腳,他大聲道:“你這大神的子嗣,怎可為著短視的愛護,斷送你與人民的性命!須知更尊貴、更威嚴的神祇,尚在你的父與母之上!”

他把搜集來的謝凝的畫,往他麵前一堆,謝凝這下明白過來,他是讓自己不要再送畫了。

為什麼嘞,他撇著嘴,十分不滿。

大家都很喜歡啊,我也很喜歡看他們的反饋,又沒要錢,全是免費送的……

謝凝很不服氣,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隻好氣鼓鼓地把畫收起來了。

拋開這點不愉快的小插曲,他在這裡的生活還是挺不錯的。

城裡的人待他很好,飲食上看,他與神廟的祭司同吃同住,每餐都有烤肉、麵包,以及乳酪和摻著蜂蜜的牛奶佐餐。雖然烤肉隻有香料和鹽調味,麵包酸酸的,乳酪和牛奶帶著腥味,可對比同等時代的生產水平,這簡直比山珍海味還要昂貴。

穿衣方麵,這個時代的衣物不講非常嚴苛的形製,以展現自然人體為美,穿脫都很隨意。雖然人工紡織的衣料會刮得他身上發癢,但隨手抓抓就好,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有天傍晚,他看到黃昏那樣美麗,就為宮廷的侍女們畫了一張群像畫,結果她們高興得像喝醉了葡萄酒,連夜為他趕製出刺繡精美的腰帶作為回禮。平時袖口和領口稍微破損,他並不在意,反倒有許多隨行的市民,執意要為他修補。

總體而言,古希臘的氣候溫暖乾燥,森林茂盛,陽光那麼熱烈,仿佛可以在這過一輩子的夏天。謝凝隻需要畫畫、畫畫、畫畫。隨便畫,儘情畫,並且一座城邦的人都鼓勵他畫,誇讚他畫……他真的想不出比這裡更美妙的生活了,除了越來越思念親人,想念家鄉之外。

時光如流水,轉眼間三個月過去,為了保持人設,謝凝還是不能說話,不過,連猜帶蒙地搞懂絕大多數人在說什麼,這是絕對沒問題的。

可惜,和平的日子從來不能長久,就在他逐漸開始適應這裡的生活時,艾琉西斯城外來了兩名使者,打破了這個小國其樂融融,和諧美滿的氛圍。

他們是奇裡乞亞的信使,帶著另一個國王的口諭,前來索取他們的貢物。

在這裡住了幾個月,關於艾琉西斯的事跡,謝凝也大致打探了一下。

三年前,強大的奇裡乞亞國王,名為克索托斯的統治者,發起了對這個國家的遠征。因為“身具波塞冬的血統”,他大勝艾琉西斯的軍隊,並親手殺了埃鬆的五個兒子,在劫掠了大量金銀珠寶的同時,也與這個臨海的小國定下契約:每隔三年,就要送三位身份尊貴的王室宗親到奇裡乞亞,作為“獻給厄喀德納的祭品”。緊接著,與戰爭隨行的瘟疫,同時帶走了另外五個王子的性命。

至於那八位猛男,都不是本國的國民,他們是戰死王子的至交好友,在王子們臨死前,皆發誓要代替他們的兄弟,護衛這座不幸的都城。

打聽完之後,謝凝的第一個念頭,是古代的生育率,真的有這麼誇張嗎?

起先他看電影《特洛伊》,背景故事說特洛伊的國王有五十個兒子,他還覺得太不真實,結果到這了一看,好家夥,十五個孩子!就是一年生一個,也得生十五年,胎胎產三胞,那也得生五年啊!

第二個念頭,是你們古人真的好浮誇。

且不說那個“波塞冬的血脈”,到底是什麼臉上貼金的迷信說法,問戰敗國要人質就要吧,還編個獻給怪物的屁話,敢情你們那也有米諾陶的迷宮?

王宮的大廳內,國王接見了來訪的信使。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王後亦緊緊壓著胸脯,遏止眼中的淚光。此時,那兩名使者立於寶座之下,正賭天發誓,要求國王履行他的承諾,以此保全自身的名譽。

“我有十五個兒子,凶猛健壯、年輕美麗。”老人喃喃地說,“我愛他們,更甚於自己的眼珠。但他們中已有五個,死於反抗你們國家侵略的戰場,五個死於隨之而來的疫病,四個為了平息神祇對艾琉西斯的惱怒,選擇了偉大的遠征,我隻剩一位最小的兒子,素來伶俐聽話,珍貴得像我頭上的金冠。我還有一個女兒,她的美名遠播周邊列國,多少國王,多少國王的兒子,多少勝過國王的英雄,都以娶她做身邊的主婦為無上光榮,她如此美麗動人,深得阿波羅的歡喜,因此神贈予她預知的能力,她珍貴得像金冠上的寶石。”

老國王淚盈於眶,說:“我身為一國的國王,理應信守諾言,一如我威名赫赫的先祖。但是身為一個父親,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我懇請你們的國王做出仁慈的寬恕,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兒女,為了他們,我願意流亡,願意過不名譽的生活,即使世人都唾棄我的背信棄義。請你們轉達我的話吧,轉達吧!”

他的話語多麼令人心碎,王宮內外皆響起一片悲痛的哭泣聲,但使者的心腸硬如鐵石,他們大聲嘲笑了老國王的異想天開,呼喝著勒令他務必履行承諾。

“不要用花言巧語來掩蓋你內心的懦弱了,忒勒馬科斯的子孫!”他們叫道,“羔羊以血肉奉獻雄獅,原是它們沒有獠牙,也沒有利爪的緣故,雄獅又何須憐憫羔羊的無能呢?快把人交出來,由著我們帶走吧!”

謝凝和祭司站石柱後的陰影處,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是神廟裡居住的人,用祭司的說法,就是“不能參與塵世的事務”,隻能躲在這裡。但謝凝還是很為國王擔憂。

說實在的,他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一是語言不通的文盲,二沒有可以證明出身的籍證,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本地人當成哪裡來的逃奴,拿狗鏈栓了脖子,發賣市集。即便他展示出自己的技能,屆時也隻能是“才華橫溢的奴隸”。謝凝過得上現在這麼逍遙的日子,完全是老好人埃鬆的功勞,因為國王把他當做神使,所以一國的民眾也優厚地款待他。

我要真的是神使就好嘞,謝凝胡思亂想,到時候直接求一道天雷,正正劈在那什麼鳥國王的房頂上,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又歎了口氣。

隻可惜,求不得。天雷不是養在誰家的狗,讓咬誰就咬誰。祭司曾經說過,公主安忒亞被太陽神阿波羅所眷顧,可家鄉爆發了差點滅國的戰爭,其後又出瘟疫,她能向那個虛構的神明祈求幫助嗎?還不是沒了十個哥哥。

祭司哀愁地評價:“外鄉人去到奇裡乞亞,哪怕是赫拉克勒斯再世,也很難從那險惡的凶境中逃脫出來。隻因他們不是為了享樂,不是為了戰爭,不是為了攫取榮譽而去的啊,他們是為了那殘暴狡詐的厄喀德納,為了葬身蛇腹而去的!”

他說的話,謝凝聽了個半懂不懂,大致意思就是奇裡乞亞那地方民風淳樸,恰如哥譚,還有個“厄喀德納”在那裡,導致外地人有去無回,危險的很。

厄喀德納,謝凝心中思忖,好耳熟啊,選修雕塑課的時候,我是不是在哪看過這個名字?

事態不容他繼續思考,大廳內部,使者傲慢的言語、放肆的態度,已經深深激怒了站在國王身邊的英雄。菲律翁跳起來,咆哮震耳欲聾,仿佛獅子發出的怒吼。

“那無禮的賓客,你們是多麼該死!”他大喊道,“以我父阿爾普斯河的名義發誓,我非要把你們倒吊在城門上,讓野狗和鳥雀啃食乾淨你們的屍體才好!”

真像在室內打了個雷一樣!謝凝震驚地扶著石柱,隻覺石頭的立柱也在聲浪中嗡嗡作響,更彆提那兩個直麵菲律翁的使者了。

眼見馬上就要上演一出喋血宮廷的戲碼,外麵又是一陣喧嘩,由遠及近,狂奔跑來了另外兩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使徒。

他們大叫一聲,撲倒在埃鬆腳下,悲痛欲絕地呼喊道:“國王喲,我們為你帶來了何等不幸的消息!你的兒子們駕馭著駛向底比斯的大船,意圖重現七英雄遠征底比斯的榮光,但那卻是波塞冬所不允許的!我們在海上遭遇了洶湧的風暴,兩位王子乘坐的船隻頃刻被巨大的閃電所粉碎,待到風浪平息,剩下兩艘船隻,也消失在不見天日的濃霧當中。”

說著,他們拿出各自佐證的信物,一件是碎裂的紫金劍鞘,另一件是殘破的寶石腰帶。

宮廷一片死寂,王後淒厲地哀嚎一聲,握著她女兒的冰涼手掌,昏死在黃金的寶座上。

年邁的國王一動不動地站著,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劇烈沸騰,他的牙關咯咯戰栗,王冠從頭頂跌落,白發亦惶惑地飄拂。他的雙眼發昏了,老人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便頹然地向後倒去,佩劍與地麵相撞,發出極大的聲響。

謝凝呆呆地扶著立柱,身心皆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原來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國家的命運可以被如此輕易地扭轉,猶如投在風暴中的小舟。傳話的信使不過進入這座宮殿兩次,這座城邦的人們已然被洪水般的悲傷徹底淹沒。

奇裡乞亞來的使者暫時被關押了起來,王宮中的女眷身披象征死亡的黑紗,人民也不再飲酒、歌唱,他們全心全意地哀悼著不幸死去的王子,說不定也要哀悼他們愛戴的國王——因為接二連三的過度打擊,埃鬆已經臥床不醒,呼吸都很微弱了。

隻是這次,再也沒有潘神的果實為他挽救性命。

一時間,神廟外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都來懇求謝凝,這個被埃鬆稱為多洛斯的少年。他們視他為神的子孫,盼望著他能再去求一求他的父親,請祂挽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

謝凝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就是個臭畫畫的,他難過地想,我也想跟你們信仰的神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好顯得我不是那麼欺世盜名,可我真的沒法做到啊。

在這緊要的關頭,國王昏迷不醒,王後也因為兒子的喪生而痛苦萬分,年輕的公主抗下了治理國家的重擔。她讓弟弟在父親的病榻前侍候,到了夜晚,她便跪伏在阿波羅的神龕前,向祂祈求寬待或者吉兆。

“我絕不相信,這突如其來的厄運是我們應該承受的後果。”她流著眼淚,懇求那素來優待她的太陽神,“你忘記我是如何忠誠地侍奉你了嗎?福玻斯·阿波羅,遠射者、高貴之人的保護神,請憐憫這國的民眾,我情願用你贈予我的才能,來換取我兄弟、我父親的平安,哪怕它是那麼得寶貴,勝逾我的性命!”

這一刻,福玻斯·阿波羅垂下金發光耀的頭顱,隻消一眼,祂的目光已經穿過千萬裡的雲層,從太陽的金宮,直投向無邊渺茫的人間。

是的,我看到了,祂暗暗地想,埃鬆的可愛女兒,並非我不願垂憐你的淚水,隻是你的國家收留了一位奇異的旅人,他腳踏堅實的大地,身上流淌的卻是萬萬年後的時間,他投身在這裡,命運女神的織機都被他攪動出不安淩亂的線團。他使艾琉西斯的命運模糊晦暗,這是我也難以預測的。

安忒亞伸出雪白的手臂,撫摸神像的雙膝,她身上塗著花蜜般的香膏,長發黑如烏木,這樣光彩照人,立刻叫阿波羅軟了心腸。

“發發慈悲啊!”她這樣說著,心中忽地一動,仿佛撥開了迷霧。一種好奇心強烈地彌漫上來,使安忒亞不由發出了深埋在心底的疑問:“那被我父親稱作多洛斯的少年,到底是不是神祇的子孫?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懷著患得患失的憂愁,他若是神的後代,總不至於帶來如此可怕的厄運,他若不是神的子嗣,那就是無恥的騙子、惡棍。福玻斯·阿波羅,若你還喜愛我,就讓我看得到真相吧!告訴我,那少年是一位神子嗎?”

公主說完,便鼓起勇氣,吩咐侍女放出一隻用作占卜的鴿子。阿波羅垂下神目,鴿子飛向天空,立刻襲來一隻大鷹,雙翼強健,揮舞著擊碎了可憐的白鴿。

瞧見這極端凶惡不祥的預兆,安忒亞麵無人色,眼前發暈,她捂住額頭,絕望地癱倒在侍女的懷抱裡。

“騙子!”她怒不可遏地叫嚷,“最卑鄙、最無恥的騙子也莫過於此了!你如何偽裝成高貴的神祇後裔,博取了城邦民眾的心?你乾了什麼事呀,潘神的果實說不定也是你偷來的,你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可憐的父親麵前,使他對你深信不疑,使我的人民像敬奉神祇一樣敬奉你,世上竟有這樣可鄙可棄的人嗎?!”

到了這會兒,安忒亞毫不懷疑,那接踵而至的災禍,全是由“多洛斯”引起的。因為他偷來了潘神的果實,引發了神明的憤怒,這才導致她兄長的死訊,又喚來了奇裡乞亞的禿鷹一樣的使者。

安忒亞猛地站起來,她的心中充滿了複仇的怒火。公主衝進內室,拔出牆上寒光閃閃的寶劍,這原是她兄長送給她的禮物,她揮舞著凶器,立刻就要衝到神廟,砍下那騙子的頭顱。

這時,她年邁的乳母攔住了她,她是一位狡黠的老婦人,忠心耿耿,視安忒亞為親生的女兒。她見到女主人如此悲痛,心裡立刻升起了對多洛斯的仇恨之情,想出一條毒計。

“女兒喲,”老婦人說,“請你冷靜下來,細細聽我講!你殺了他,對國家全無好處,你的父親醒來後,說不定還要大大地怪罪你。就讓他跟著奇裡乞亞的使者走吧!既然他自稱神的兒子,那麼必然要比三個王室宗親更加尊貴,我們就把他單獨獻給奇裡乞亞的國王,還有那凶神惡煞的厄喀德納,這是誰也挑不出錯的。”

安忒亞怒氣漸消,她遲疑了一會,就認同了乳母的計策。

“你說得很對,隻怕他還不肯走,這騙子。”安忒亞暗暗地思索,“你去我的箱篋裡翻找出熏香,那是我的女友,西摩伊斯河神的女兒送予我的禮物,隻要點燃熏香,便能使最偉大的英雄也陷入睡眠,我們連夜就把這事辦妥。”

囑咐完乳母,安忒亞披上鬥篷,匆匆來到了菲律翁的住所。他是八名英雄中最富盛名的一位,因此,她要讓他也做了這件事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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