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法利塞之蛇(六)(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9481 字 7個月前

“我,睡覺,”他比劃手勢,從一眾包圍的人群裡站起來,“抱歉。”

見他想去休息,那幾個失去主人的奴仆急忙簇擁起來,看護在他旁邊。因為感激,他們打定主意,要跟隨這個對他們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謝凝提上行囊,挑了一個角落,裹著披風,草草往地上一躺。

真難受啊,人怎麼就得遭這種罪呢?他迷迷糊糊地看著石壁,我想家了,媽,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想爸爸,想爺爺奶奶……

他一動不動,不必費伸手擦淚的勁,水痕和汗珠混在一塊,用不了多久,便要在臉上蒸發乾結。

謝凝沒有做夢,他很快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那幾個仆從搖醒的。

“喝點水吧,年輕人!”他們這麼說,“在這麼酷熱的地方睡覺,無論多麼強健的戰士,都免不了要生出疾病。我看見你在睡夢中哭泣,像嬰孩一樣呼喚著母親,唉,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謝凝呆呆地坐起來,口乾舌燥,又喝了幾口滾熱的水。

他搖搖頭,沒回答仆人的問題。

想來無論是哪個時空,哪個國家,“媽媽”的發音,總是不會變化的。

在他睡覺的空檔,人們已經按照他的方法,撿出了不少淺色的礦石,輪番擦洗銅牛,快把一桶清油用完了。此刻,大家正圍坐在柵欄邊上,憂愁地商議該怎麼辦呢。

謝凝走過去,說:“故意的。”

這時候,所有人都將他看作救命的智者,見謝凝走過來,急忙讓開位置,詢問:“我的朋友,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凝想了想,指著油桶說:“油,不夠。”

他又指著巨人離開的方向:“故意的,知道做不到,油,用完,人,燒死。”

有人還迷惑不解,有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聲說:“原來如此,這些巨人知道我們不能靠近那些銅牛,因此搬來這桶油,命我們挨個嘗試。唉,如果沒有發現礦石的秘密,等到油蘸完了,我們也全部燒死了啊!”

謝凝點點頭:“現在,等待,休息,不要發愁。”

或許是落到了極其惡劣的境地裡,又哭過一場,到了這一刻,謝凝有種超然的、置身事外的冷靜。

巨人雖然凶暴殘忍,但正如一切力大無窮的debuff,他們的智商並不高,而且,根據他們的言辭來看,是地宮的主人命令祭品人類放牧、照顧牛群。毫無疑問,厄喀德納管控著這些巨人。

厄喀德納是可以溝通的嗎?

謝凝在心中默默思忖,根據他的初始印象,很難說厄喀德納究竟是否擁有智慧,它雖然是人身,但也完全可以說披著人皮的妖魔。巨人是弱智,萬一巨人的主人比巨人還弱智,那就完蛋了。

這麼想著,他終究技癢,趁著沒人注意,挑了一個距離銅牛最遠的地方,掀開畫冊,回憶著最初看到厄喀德納的樣貌,畫了一筆下去。

地宮深處,蛇魔忽然睜開眼睛,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尾巴尖。

奇怪,謝凝詫異地想,是我現在非常平靜的緣故嗎?下筆好順啊。

針管的筆尖無比順滑地遊走在白紙上,發出沙啞的摩擦聲。因為之前撿了很多礦石,手指臟臟的,謝凝還沒敢很貼著紙,即便這樣,他的線條仍然充滿了自然而然的美感,是他在大學裡沐浴焚香都求不來的狀態。

如波如蛇的長發,逐漸有了聚合的雛形,發間的陰影,覆蓋著華麗閃耀的皮膚。

厄喀德納驚詫地探直身體,蛇尾拖曳著成山的財寶,發出萬千碰撞的碎響。

為什麼有種被撫摸的錯覺?

不,這不是撫摸,更像是直接挨在神魂上……仿佛鴿子的羽毛,精準地觸碰著他的靈魂,一下一下地輕柔劃過。

這種觸碰,叫厄喀德納難以適應。猶如丈量,猶如流連的摩挲,癢癢地勾著他的心臟,遊走到哪裡,哪裡便又酥又麻。

厄喀德納困惑不已,他左看右看,一圈圈地鬆開纏繞在王座上的蛇尾,在宮殿內巡邏了一遍。

這是什麼?他嘶嘶地吐出黑舌,分叉的舌尖仿佛活物,朝兩邊不住扭動,刺探空氣中的異樣。

謝凝筆尖不停,勾勒到手臂和胸前。他愉快地臨摹起自己腦海中的刺青圖案,他還記得,那些圖騰的金色與珠寶交相輝映,美得有如連綿星光,在黝黑的天幕上燦燦。

厄喀德納嘶了一聲,他忍不住伸出手,用足以劈碎高山的利爪,在袒露的胸膛上來回抓撓,激地珠寶叮當發響。那不知名的羽毛簡直在撫摸他的骨骼,他的血和肉!以致他冷如堅冰的肌膚,也洋洋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暖意。

“是誰?”蛇魔困惑不堪,轉來轉去,滿腹的猜疑,“是誰?”

謝凝接著轉過筆鋒,線條流麗,他勾畫蛇尾與蛇鱗,又擔心單純地描畫不夠有力,於是先虛虛地打出骨骼的位置,再填補外觀。

厄喀德納像觸電一樣,吃驚地甩動尾巴,將鍍金的銅地砸出深深凹陷的印痕,接著腐蝕出一層毒沫。

毫無疑問,誰敢這樣撫摸他的尾部,誰就是最大膽、最可怕的求愛者。倘若天神這樣做,那他就把熾熱的情毒注入天神的心臟,讓神也筋骨酥軟,哭泣哀告;倘若妖魔這樣做,他便使強有力的臂膀攫住妖魔的要害,叫對方再不能擺脫糾束,下床走路。

可是,他敕令陰影,在陰影中看不到任何生靈的影子,刺探魔力,亦不見施法的痕跡。厄喀德納在空曠的宮殿裡竄來竄去,抽動健碩的手臂,搖晃寬闊的肩膀,左右探看,始終不曾發現任何誘惑者的影子。

“世上竟有這樣的事嗎!”蛇魔既生氣,又覺得不可思議。他想起不久前聽見的讚歎聲,心中更是納悶得要命,他誰都沒看見,那人卻已然要把他挑逗得發狂了。

於是,厄喀德納張開金目,他往下看到深不見底的冥界,死神訝異於他的探視,冥河中的魂靈,皆為他的目光而一陣哀嚎;他向上看到奧林匹斯的聖山,被他掃過的神祇,全在心裡湧上一股不適的惡寒。

隻是,他從沒想過,要在送回來的人類祭品裡看一眼——厄喀德納十分清楚,那些都是普通的人類,不會魔法、不得神眷,自然沒有這樣的本事。

“哎呀。”謝凝吸了口氣,畫了接近三個小時,他不光眼睛乾澀、肩膀酸痛,脊背也僵硬得厲害,不能再畫下去了。

剛好,巨人監工們大步地趕了回來,他就戀戀不舍地停下了筆。

看到桶裡的清油早已用完,巨人果然覺得滿意。他們來不及審問謝凝,率先走進柵欄,扛起兩頭塗好了清油的銅牛,看也不看這些累死累活的人類一眼,又留下一桶油之後,便大踏步地朝地宮深處走去。

他們不敢耽擱進餐的時間,因為蛇魔將血食看得極其重要,稍微推遲一點,葬身蛇腹的就得是他們,而不是銅牛。

沒有了。

厄喀德納抓著胸口,用利爪扒著光滑的蛇尾。

停下了,沒有了。

宮殿門口,傳來四臂巨人小心試探的言語:“主人,今天……”

“……滾開,”厄喀德納輕輕地嘶叫,“滾,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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