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喀德納拎著那個小玩意兒,似乎在上下打量,讚西佩則欣喜地彎起眼睛,不難看出,她正為魔神的接納,感到受寵若驚。
謝凝盯住厄喀德納,他不能從變化的口型,還有零碎依稀的話語中分辨出他們在說什麼,他隻能眨也不眨地看著地宮主人的一舉一動。
蛇魔潛伏在黑暗裡,一雙金眼,把石雕瞥了又瞥。最後,他吐出蛇信,將讚西佩的作品抓進了掌心。
謝凝站直身體,慢慢地鬆開扶住牆壁的手。他長時間不挪動,五根指頭都在上麵貼出了潮濕的水印,縮手時,發出極微弱的拉扯聲。
他看了一會,仍然隻字不言,轉身走了。
燈火的紅光灼燒著地宮的幽暗,跳躍的陰影中,謝凝走得快而安靜。他本來就輕瘦,又一味沉默地不說話,這一路上,誰也沒發現他一閃而過的身影。
他挨著牆,靜靜地走了很長時間,才回到他與厄喀德納的寢殿,接著,他腳步不停,再來到內室,蛇魔安置神鏡的地方。
謝凝左右看了看,他捋順衣袍,坐在地上,再隨手抓起一把金幣,往鏡麵上擲了一個。
金幣與鏡麵交錯的聲音清靈悅耳,它彈跳幾下,就叮叮咚咚地滾下去了。沒有厄喀德納的神力,鏡子才不響應謝凝的付費要求,仍以純然的黑寂麵對他。
謝凝聳聳肩,麵無表情地灑光了手裡的金子。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謝凝清清嗓子,朝空無一人的黑暗自言自語,“我和他的關係……嗯,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關係。”
是的,這才是他沒力氣往前走的主要原因。
他跟厄喀德納瞧著親密無間,可實際上,他們倆的關係異常脆弱。因為懼怕注定要來的分離,他沒有給厄喀德納任何承諾,除了“祭司”的名頭,厄喀德納同樣沒有對他的身份下過什麼定義。
或許在這裡,祭司就是要專心侍奉神的?不管怎麼說,他們兩個在感情方麵,各自懷著心照不宣的念頭,每一天都像沒有明日一樣過。
厄喀德納對他說過許多次愛,但謝凝一次也不曾回應過他。在內心深處,他是相信“言有靈”論的,說出口的話語就像一個咒,分彆束縛著說話和聽話的人,倘若他回應了厄喀德納的愛語,糾纏一生的繩索就會從命運中浮現,牢牢地栓成一個不見開端、不見終點的圓圈,栓住他與魔神的小指尖。
正因為這樣,謝凝才有這樣的自知之明——他沒有走上去,阻撓厄喀德納接受他人供奉的資格。
還是說,這樣可能會更好?
他早晚要走,在希望斷絕之前,他發誓自己會想方設法,用儘一切手段回家,他是不能做出承諾的人。也許,就這樣把承諾轉移到讚西佩身上……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謝凝緊緊閉上眼睛,他的心又苦又酸,嫉妒的滋味四處橫流。他不願承認,但是,當厄喀德納接過雕像的那一刻,除了因愛而起的自私之外,他還幻視了太多個屈居人後的時刻。
落榜、淘汰、第二名,“你很好,但你不是最好的,所以我們不能選擇你”“你不錯,隻是這個人比你更優秀”……
第一名有沒有那麼重要?謝凝自己是知道的,第一名其實沒那麼重要,能當第二名、第三名,就是很厲害的成績了。
可實際上呢?因為他不被家庭知曉的性向,以及被家人下意識認定為“不堪造就”的專業,他始終抱著一種贖罪的想法,在心裡暗暗地較著勁:他已經透支了家人的期待,如果不能做出一番叫人驚訝豔羨的成績,那他的欠款,是沒有任何用途可以償還的。
厄喀德納時常驚訝於他的焦灼,讚西佩亦為謝凝的執著而迷惑,可是,謝凝不能告訴他們詳細的緣由。
——他二流的才華使他生出不甘的野心,他先天的性向和出身環境,又驅趕著他追逐名望,足以回報家庭的名望。因此,他的痛苦無懈可擊,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同時驅策。
單就作品上說,讚西佩會比他更好,可謝凝一想到自己的位置會被他人所取代——不管是感情的位置,還是專業的位置——他就煎熬不已、舌頭發苦,猶如浸透了膽汁。
我做不到。
他呆呆地想,我喜歡、不,我愛厄喀德納,也許人類的愛淺薄又脆弱,我又怎麼能把他白白地交給彆人?
我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看他用能捏碎鋼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為我剝出石榴,看他露出微笑,因為我輕輕摸著他光滑的蛇鱗,並且數著上麵的紋路。有好幾次,他誤以為我睡著了,卻不走開,反倒伏在我耳邊,嘟嘟囔囔地說一些笨拙的情話……
謝凝含著眼淚,孤坐在神鏡跟前。厄喀德納的愛令他心頭酸痛,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臉,哽咽地深深吸氣。
另一邊,蛇魔抓著那小小的石雕,鬱悶地遊走在四通八達的地宮。
他攤開手,仔細在掌心裡端詳著雕塑的細節,他來回地轉著腦袋看,也沒能看出這究竟有什麼奧妙之處。
石像,蛇魔納罕地想,代達羅斯是雕塑家中的佼佼者,據說他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像,讓本人見了,都以為是哪裡跳出來的一位大敵,從而揮舞著鐵棒,將那塑像打成了碎塊。但這又有什麼美的呢?
唉唉,也許我的天賦在濫強的威能,以及同眾神作對的力量上,並不在藝術家的畫筆和手指間。
他這麼怏怏地遊了很遠,心裡仍然思索著這個問題。厄喀德納決心要領會多洛斯的煩惱,於是,他不惜找來自己深惡痛絕的神造之物,想看看阿波羅給她的藝術天賦究竟強在哪裡,可他連“藝術”的妙處都不能看透,不由更加憋氣。
魔神掠過地宮的通道,他在空氣中嗅到了新鮮的,多洛斯的氣味,又看到三個神態畏縮的巨人,便開口問道:“你們可曾看見多洛斯的身影,看到他在地宮中行走的足跡?”
出於驚慌,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巨人們不約而同,選擇用謊言粉飾:“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沒看見!”
蠢東西,厄喀德納不耐煩地一甩尾巴,多洛斯這幾日的心情多麼糟糕,這群愚笨的地母子嗣,最好是沒看到他。
這麼想著,蛇魔急急忙忙地尋回了他的巢穴。因為他不願讓他的人類知曉他在“藝術”上的遲鈍,厄喀德納把小雕像偷偷地藏了起來,他見了讚西佩的事,亦對多洛斯絕口不提,隻是一心一意地安慰著眼眶發紅的少年。
又過去幾日,謝凝與魔神坐在王座室,他們正準備用餐,謝凝吃得少,厄喀德納卻是一頓要吃掉兩頭銅牛的飯量。
他撕下手裡的烤肉,蛇魔的餐食,正由巨人們盛在巨大的石盤裡,用雙臂擔負著托舉上來。
四臂巨人站在餐桌的末尾,他不能理解謝凝的憂愁是從何而來,即使知曉原委,他也理解不了那麼複雜敏感的情緒,他隻當這個小個子人類是在為他即將失寵的前景而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