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畫中主角的巨人,卻沒有意識到畫上的就是自己,辦完厄喀德納交待的事之後,他仍然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地宮。
龍牙種出來的個體,一點都不喜愛陽光充裕、花鳥清芬的外界,他們更適合在昏暗無光的地下居住。
祭司伸出手,小心地翻看這些畫。
他是神靈在凡間的耳目,知道的事自然比普通人多得多。更何況,這個時代的消息,也並不是十分閉塞的,恰恰相反,風神來往於世上任意狹小的洞窟,日光也作為太陽神無所不知的眼線,一天便能巡遍整個世界,不和的女神厄裡斯,更是撫養了一批善於搖唇鼓舌的兒女,不停將敗壞的真相或者謠言,晝夜不息地傳送到每一個角落。
厄喀德納的神秘情人,傳聞中才華出眾,叫阿波羅也心生不滿的少年。
祭司還記得昔日的情形,當時,他是奇裡乞亞的尊貴祭司,而那少年隻是數百名人祭中的一個,注定要在恐懼中悲慘地死去。但他畢竟是代替艾琉西斯的王室宗親來的,那裡的公主誇口他是“神的子嗣”,祭司因此感到了一絲好奇:即便是最不受寵的神子,他們的父母又怎能狠得下心,將子女送到可怖巨蛇的口中,任其吞噬?
因此,他默許了王子們的試探舉動,當他看到石塊毫無阻礙地砸破了那少年的額頭,使鮮血肆無忌憚地往下流淌後,祭司便心知肚明,神子的名號,不過是誇口的謊言,這孩子不曾為任何神祇所眷顧。
到了今日,世情的變遷,比四季的變化更為懸殊。半年過去了,那少年非但沒有葬身蛇口,反倒讓蛇神將他高舉在頭頂,像珍惜金冠上的寶珠一樣珍愛著他。厄喀德納停下了積年日久的人祭習俗,勒令畫材和解乏的書籍、娛樂的玩具,像流水一樣彙入阿裡馬的大門。“多洛斯”的名字成為了禁語,他的畫作則在一種隱秘的誇耀和眾說紛紜的質疑中,成為了傳說般的事物。
此刻見到實物,年邁的祭司越看,越是感到心驚。在羊皮紙上,畫家塑造了一個多麼呼之欲出的世界!他往下翻閱,如果說前幾張畫,還隻是畫得像而已,那麼後麵的畫作,真可以用進步驚人來形容。寥寥數筆,一個人的樣貌表情便躍然紙上,神采逼人,仿佛有活的靈魂,駐紮在平麵的眼睛裡似的。
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匆匆撒手,趕忙讓侍從把箱子關上,抬上牛車,趕回了奇裡乞亞的宮廷。
“呼,都收拾完了!”謝凝長出一口氣,快節奏的現代生活,衍生出了“斷舍離”的概念,鼓勵大家舍棄那些過時的、不合適的東西,過簡單清爽的生活,試過一次,他必須承認,扔東西的感覺確實很爽。
“狠心,狠心的多洛斯,”厄喀德納小聲嘟噥,好不高興,在他心裡,人類的畫應該是他專屬的寶貝才對,何至於裝到盒子裡,白白地送給彆人呢,“你為什麼不能把那些畫留下呢?”
“拾掇得清清爽爽的,看了不舒服嗎?”謝凝奇怪地問。
厄喀德納大驚小怪地回答:“房間應該要堆得滿滿當當,才能瞧出主人家的富裕。”
怎麼跟守財的龍一樣……
謝凝啼笑皆非,估摸著這可能是天性的衝突。
“我們那裡已經不太講究這個啦,”他往冰涼細密的蛇鱗上一躺,出神地瞅著黑黢黢的天頂,“大家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得學會舍棄,才能不讓家裡變得亂七八糟的。”
自打他們把話說開了之後,謝凝鮮少跟他講起現代的事,就怕這個小心眼的家夥會不高興,此刻略微提了一嘴,厄喀德納撫摸著他柔軟的黑頭發,忽然問:“你那裡,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
謝凝爬起來,支著頭看他。
“真想知道啊?”
“嗯,真想知道。”
謝凝便想了一陣,先挑細枝末節的部分,儘量用厄喀德納能夠理解的話講了:“我們那……我們的世界沒有鬼神,從火、煤炭、風和電裡提取能量,作為運轉人類社會的動力。我們有很多發明!比如作為交通工具的車和飛機,前者在地上跑,一個小時就能穿越奇裡乞亞的都城;後者在天上飛,就像一種非常巨大的鐵鳥,一架飛機可以容納幾百個人,由飛行員駕駛,它的速度更快,幾個鐘頭就能橫跨大洋……”
厄喀德納深刻地思索起他的話,低聲說:“你的時代是個非常有能力的時代,但它會使眾神很不高興。如你所說,火和雷電是有力量的,但那是人類不能夠駕馭的力量,正如宙斯在諸多名號中較為響亮的一個——司雷電者,祂握著雷霆,因此冠以眾神之父的威名。昔日,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宙斯便決心要用疾病和災禍,來抵消火給人類帶去的福祉。倘若祂聽見你那時代的人,竟用火和電為自己謀取利益,心中必定大大地發怒。”
謝凝歎了口氣:“嗨,真小氣!我們也不是直接從閃電的那個電裡轉化能源啊,我們一般用的都是太陽能發電、火力發電什麼的,大自然的閃電,我們都躲得遠遠的,房子上還得安避雷針呢……”
“除了你,我對人類全無好感,更談不上愛,”厄喀德納沉吟道,“但你說得不錯,凡是占據了極大權力的人,都是最吝嗇狠心的!”
謝凝接著說:“我們的世界,物流也很發達,經濟與文化相互流通,一個正常國家或者地區的人,完全能夠享受到另一個國家的勞動成果,即便兩者之間相隔萬裡。我們還有網絡!我們的時代被稱為信息時代,互聯網就是最主要的基礎……”
看魔神一臉懵懂,謝凝也不是計算機專業的人,他隻能用非常蹩腳的方式,給厄喀德納胡謅:“想象一下,一張非常巨大,非常錯綜複雜,覆蓋了全世界的蛛網,每個人都連著蛛絲的一端。蜘蛛是不是可以感應到蛛網上任意方向傳來的動靜?互聯網也是一樣的,隻是,它傳遞的信息比蛛網多太多了,一秒鐘不到,它就可以把全本的《俄狄甫斯王》傳到另一個人麵前。人們就在這張網上社交、娛樂、生活、購物……它幾乎可以實現你需要的一切。”
聽了他的話,厄喀德納默默地不言語,他的手掌從撫摸的姿態,漸漸變為抓握著謝凝肩膀的姿態,蛇尾亦不自覺地縮緊了,一圈圈地盤繞在謝凝周身。
“……真是一件奇妙的發明,”蛇魔低啞地說,“它實際的模樣,必定要比我單純聽聞得更加絢麗多彩……離開它,離開你熟悉的日常生活,多洛斯呀,你會覺得無聊乏味嗎?”
他的聲音,充滿了隱約的慌亂無措,以及顯而易見的愧疚。厄喀德納已經竭儘全力地為他創造良好的生活條件,但聽到有關於那個時代的詳細信息,魔神還是從心底裡覺得難過。
無論多麼金碧輝煌的地方,樊籠總是沒有任何出路和自由可言的。跟他在一起,多洛斯再難見到白天的日光,夜晚的月光與星光,遑論那樣奇異的“互聯網”。
看到厄喀德納這副又失落,又害怕的樣子,謝凝急忙抓起他的手,親吻他的手指。
“你怎麼啦!”謝凝好笑地瞅著他,他要是有一雙立起來的耳朵,此刻早就耷拉地貼在地上了,“你可是神話裡的角色,就不能對自己有點信心嗎?如果被後世的專家學者知道你是真的存在的,他們才不管什麼互聯網、現代生活,恐怕大把的人寧肯折壽,都要來這裡看你吧?”
厄喀德納好受了一點,他把謝凝抱在懷裡,一麵親著他,一麵含糊不清地嘟噥:“我不要其他的人類,我隻看你的意思就夠了……”
為了安撫伴侶的情緒,謝凝跟他親了好一陣,才繼續原先的話題。
“多洛斯,你總說後世也有我們的神話傳說,”厄喀德納忽然問,“那你告訴我,這以宙斯為首的第三代神祇,他們的結局是如何落幕的?是哪位神嗣推翻了宙斯的統治,雅典娜、阿瑞斯,還是祂與哪位女神另生下的兒女?”
謝凝遲疑片刻,他想了想,回答道:“不……我們的時代沒有記載後麵的故事了。因為宙斯……他逃過了自己的命運。”
厄喀德納萬分震驚,發出極大的嘶嘶聲響,他的黑發亦在身後的石壁上,投影出群蛇般的亂影:“你說什麼?!”
“差不多就是這樣?”謝凝用食指抵著下巴,沉思道,“他的命運原本也跟前任的神王差不多,注定要被自己的後代推翻,但是……”
“是普羅米修斯告訴祂的嗎?”厄喀德納緊急地問,“先知普羅米修斯,全泰坦神中最智慧者,他把那個預言告訴宙斯了嗎?”
身為局外人,謝凝並未在第一時間內,完全理解他那種迫切驚駭的心情。猶豫了很久,確認記憶應該沒出什麼差錯,他才謹慎地回答:“……是?我就記得有個什麼預言,宙斯跟哪個女神生孩子,他們生的孩子就會是未來的神王,推翻宙斯的統治……但具體是哪個女神,我也忘了名字了。反正,他逃過了這個結合,所以《神譜》也就此中斷,再沒有繼續往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