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皺著眉頭,他措手不及地麵對了挑戰,心裡的不快更甚從前。他決心要好好地懲治這狂妄自大的凡人,徹底挫敗他囂張的氣焰。
“好!”太陽神冷笑道,“就接下你的挑戰,又有什麼不可以的?隻是與神明的競爭,須得押上賭注,這樣才不算白白地浪費了我的時間。”
謝凝盯著他,冷冷道:“你想賭什麼。”
“假使你贏了,那就按照你說的做,我會護送你前去塔爾塔羅斯;假使我贏了……”
阿波羅頓了頓,藍如矢車菊的眼眸,含著刀劍般的寒光。
“假使我贏了,我就要把你變成一叢蒲公英,根植在塔爾塔羅斯的火河旁。”太陽神說,“或許你能看見厄喀德納在那裡服役的淒慘景象,或許你不能看見,不管怎麼說,你隻能永遠在那裡沉默著忍受火焰炙烤,與你的情人隔開一條大河的距離,誰都不能伸手挽救你。”
“唉喲,”赫耳墨斯自言自語地說,“狠心的阿波羅呀。”
太陽神俯瞰人類的少年,指望用殘酷的賭注、極盛的威儀,以及強美的容貌,逼迫對方認輸退縮。但叫他失望的是,少年頑強地與他對視,他直視日光本身,眼眸也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可以!”他說,“來吧。”
眾神嘩然,皆驚訝於這人放肆猖狂的勇氣,以及過於年輕的天真。宙斯大笑起來,頗有興致地瞧著這場紛爭。
“我是這場比賽的見證者,因為你們一方是神祇,一方是人類,除我之外,再無更公正的裁判。”眾神之父說,“首先,我要你們指著斯提克斯河起誓。其次,按照古老的慣例,我不求你們進行著多麼漫長的比拚,隻要三局兩勝,誰贏下第二局,誰就是這場比賽的冠軍。”
說完,他沉吟了一下,問道:“繪畫這項藝術,不是以速度和力量取勝的,它看的乃是靈光與創造所碰撞出的美,所幸我們全是神祇,可以無儘地等待下去!你們需要多少時間,來繪製第一幅畫作?”
“看那人類罷!”賭約已定,阿波羅勝券在握,懶洋洋地說,“他畫好,我就畫好。總要讓著他,才能彰顯出公平和正義的氣度。”
“題材?”謝凝問。
宙斯沉吟片刻,望見神殿中的愛神,看到她光彩照人的模樣,心裡不由一動,說:“你們瞧瞧阿佛洛狄忒,她正十分不悅地站在那裡,看待諸神為難她鐘愛的少年。這是很不應當的事情,須知她一皺眉,世上的美麗就減少十分,她心情低落,天空的虹彩也失去顏色,就以‘愛和美’作為題目,去讓她展露笑顏罷!”
題目定下,賭局成立,謝凝無處可去,是阿佛洛狄忒帶他回到自己的宮殿,並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唉,你這莽撞的人!”她歎氣,“福玻斯·阿波羅年輕氣盛,並不算是十分寬厚的主神,你要與他相爭,那就大大地出錯了。對待得罪他的人,他以酷熱的光輝作為箭矢,你瞧著阿喀琉斯,還有他的愛人帕特克羅洛斯,他們都在特洛伊的戰場,死於太陽神的利箭。即便在阿喀琉斯出生時,阿波羅也動身赴宴,祝福了他的未來。”
謝凝低聲說:“我沒得選,除了這個,我一個人去不了塔爾塔羅斯……或者等蓋亞醒過來,說不定她可以幫我。”
“在厄喀德納導致的禍亂裡,地母蓋亞曾經睜開一隻眼睛,祂朦朧地蘇醒了片刻。”阿佛洛狄忒說,看到謝凝的表情,她又搖搖頭,“彆急著欣喜,也彆忙著鬆口氣,多洛斯。地母早已和塔爾塔羅斯斷絕聯係,宙斯不會容忍第二個提豐誕生,你若請求蓋亞送你到深淵中去,宙斯必然要先用雷霆,將你毫不留情地完全毀滅!”
謝凝勉強地笑了,他苦澀地聳聳肩:“這下我更沒得選了。”
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阿佛洛狄忒很想把那個惡毒的謊言告訴他,關於欺騙,關於新神對舊神的欺壓,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把它悄悄放進了心房。
不,現在不是時候。
望著阿佛洛狄忒,謝凝猶豫著問:“說到這,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好意,但是……你為什麼對我友善?”
“因為你們乃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情侶。”愛神伸出小指,抵著側邊的臉頰,神情嫵媚,姿態與麵貌無不迷人,“啊,沒有愛情的金箭,一個人類竟能愛上魔神,魔神也為人類而傾倒。這難道沒有說明愛的無理與盲目嗎?天底下的人或者神,有智識的個體,總想在生命中追逐意義,但愛是不需要任何矯飾,更無需任何辯駁的呀!”
她轉向謝凝,輕聲說:“因此,不管是你贏,還是阿波羅贏,都是我樂意看到的結局,我不會為著祂是一位神祇,又曾經愛慕著我的美麗,就要偏袒祂。”
想了想,這女神忽然又轉變了態度,從美目中放射出忿忿的神光,她嚷道:“不,還是你贏。我是不會忘記,阿波羅是如何在眾神麵前折損我的顏麵的!祂那麼得意洋洋,好像塞浦路斯和基西拉島的神廟全轉去崇拜祂了一樣。啊,還是你贏吧!祂固然是掌管文藝的主神,但我呢,我要給你美的顯現,畢竟,藝術從來都與美密不可分。”
說著,她從掌中吹出一股玫瑰花瓣的香風,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在謝凝身上。謝凝不好形容那種感覺,但他的思維確實更清晰開闊,落在眼裡的色彩也更明亮微妙了。
“我就做了你的資助者,為你提供需要的幫助罷。”阿佛洛狄忒說,“現在,你隻需專心地準備比賽!”
就這樣,謝凝暫居於愛神的宮殿。他在玫瑰花海和拍飛的白鴿中徜徉,心裡早有了關於這次賽題的答案:他偏要繪製出厄喀德納的畫像。
相愛之神安忒洛斯為他尋來神明專用的紙和筆,紙用天上的雲絲紡織,筆是一段凝煉的星光;和諧女神哈爾摩尼亞給他送來珍貴的顏料,那些都是直接在自然景觀中提取出來的色澤,絕不與人類從礦物和草木中提取的顏色相同。
反正都成了永生的人,謝凝不吃不喝,晝夜不休地站在畫板麵前。趁著靈感還在、憤怒未消,他蘸著顏料,一心埋頭在調色的世界。
過去,謝凝還不太好意思到人前放開了手腳畫,因為他掌握的技法和理論,對這個時代來說太過超前。也不會有人跑去跟原始人展示計算能力吧?隻有在厄喀德納的地宮,他才能回憶著老師的指導,展示偏現代的技法。現在,謝凝已經不打算裝了,他大開大合地在紙麵上炫技,永生的神酒強化了他的記憶力,使得過去一些被遺忘的學習內容,全浮現在他的眼前。
油畫受明暗、色彩、線條、肌理、光感等諸多因素影響,作為一名油畫的新學者,仗著賜福和永生對體能的加持,在人像上,謝凝大膽采用了委拉斯凱茲於晚年偏向古典的直接畫法。他手動改製了畫具,以此更好地展現畫麵釉染的效果,並放大了顏色虛實的對比,誇張地強化高光。
即便門外漢也清楚地知道,複雜的色彩更能體現高超的技巧,然而,他不打算在厄喀德納的形象上運用太多細致入微的顏色。謝凝期望自己能夠重現那種原始古樸的神性,為了反襯厄喀德納的形象,他在背景裡大量運用透明色與半透明色,更甚於梅索尼埃在多層畫法上的進益。
“啊,這少年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我一句話都不能聽懂,”愛欲之神厄洛斯感慨道,“看他沉浸在畫筆和顏料裡,真像著了魔一般!”
“與愛一樣,憤怒和仇恨的力量也是巨大的。”阿佛洛狄忒說,“有時它們細水長流地潛伏,有時它們像火山那樣瘋狂地爆發。你不能說,酷烈的恨無法完全地重塑一個人的身心。”
完成這副畫的過程裡,謝凝很少睡覺,更少休憩。他調著晚霞的紫與紅,翻倒大海的藍和黑,日光的金、月光的銀,都太過清淡淺薄,他轉而去熔岩中取得那種燃燒的赤金色,到不化的堅冰裡,濃縮更刺骨的水銀色。
贏與輸的概念,暫時從他的頭腦中遠離了,謝凝唯一的念頭,是完成這副作品,他的心血。哪怕隔著深淵和神國的距離,他也希望靈魂上的觸動還能奏效,厄喀德納還能在畫筆移動的時候,感受到他的愛和思念。
畫完這副畫的當天,謝凝扔開粘在手裡的畫筆,他已經瘦了一大圈,走起路來搖搖欲墜,但他的眼睛仍舊閃閃發光,宛如黑夜裡不滅的燈盞。
“多洛斯呀,休息一下吧,”阿佛洛狄忒都忍不住勸阻他,“你不能如此鄙薄自己的身體,這樣的話,你後麵的兩張畫要怎麼完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