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硬不吃,神王氣喘籲籲,狼狽地回到天上。
“神的言語落在地上,就成為山一般巍峨,海一般亙古的法則,我所說出的誓言,是全然不可違反的。”宙斯陰沉地說,“看來,我們已經走上了一條死路!他是執意要將我們徹底毀滅了。”
萬神殿裡哄然炸鍋,神明議論紛紛,憂慮地喧囂,商討這件事的解決方案,深居冥府的冥神們也來到素日光輝的奧林匹斯,與他們的同胞一齊惶惶不安。
阿波羅不發一語,他遠離彆的神祇,獨自坐在長廊下,隻是垂著頭。
一片愁雲慘霧中,雅典娜低聲說:“我想……我有一個辦法。”
赫拉迫不及待地道:“女神,我知你是神與人中的最聰慧者,凡是你的提議,就沒有不精妙絕倫的。你快說,你有什麼方法,能叫那凶惡之人回心轉意?”
“他要的是厄喀德納,但魔神與我們,都為誓詞深深束縛。”帕拉斯·雅典娜說,“要打開塔爾塔羅斯的大門,讓厄喀德納重返人世,須得打破昔日立下的誓:隻要那少年的壽命終結,就視作魔神已經服滿了苦役。”
“不錯,”赫拉愁眉不展,她的女兒,青春女神赫柏就坐在她腳邊,受到母親的衣袍庇護,“但時間不能倒流,永生的神酒,也是不能從一個人口中再吐出來的。”
“誓詞隻說了壽命終結,卻不曾提到作為誰的壽命終結。”雅典娜冷靜地說,“作為人,他是長生不死的,可若是成為一個神明,那他便如赫拉克勒斯一樣,永久結束了人的身份,不再和以前相同了。”
宙斯眼前一亮,他伸出手臂,勒令眾神安靜,好讓他仔細地思考。
“使他升擢為一個神!”神王大聲說,“不錯、不錯……這真是很好的辦法!隻要他成了一個神,那便可以當做他身為‘人’的生命終結了,魔神總算能從深淵上來,使他心願滿足。而且,既然他是一個神,他總不能畫出自己的滅亡結局罷?”
“這可未必呀,”彩虹女神伊裡斯小聲地說,“我看那孩子,心裡是很犟很犟的,比一頭老牛更堅決,比一頭獅子更剛烈,即便是神祇,又怎麼能改變他的想法呢?”
雅典娜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所以,這事還需要另外的人手。”
她轉向宙斯:“眾神之父喲,阿佛洛狄忒素來與那少年和睦,祂總憐憫著他,在與阿波羅競賽時,也做著獨自支持他的資助者。她須得做說服的人選之一。請你一定要勸動阿佛洛狄忒,使她出麵,對那少年好言相勸。”
宙斯一口答應:“那麼,還有誰是你的人選?”
雅典娜探身過去,在父親耳邊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宙斯的眼神中閃動著遲疑和黯然,但僅有極短的一瞬,他很快頷首,答應了女兒的任何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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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時日過去,阿裡馬平原的天空晴朗無雲、萬裡寂靜,仿佛前些日子的雷火轟鳴全是幻覺,眾神亦不再來窺伺了似的。
謝凝的畫布邊上,靜靜地站了一個高大的持杖男子。他生著一頭黑發,前額寬闊,棕色的眼眸安寧而富有智慧,穿著樸素的麻布衣裳,身上全無繁瑣的事物,隻是在手腕上鎖著一枚鐐銬,上麵鑲了一塊灰撲撲的山岩。
他垂著手、低著頭,安然地瞧著謝凝作畫,一切行為舉止,都像一名謙卑的學者,唯有異於俗世的體格和樣貌,暴露了他神異的身份。
按照慣例,謝凝本來準備無視他的,但他用蓋亞的眼睛瞥了對方一下,畫筆便不由地頓住了。
“……普羅米修斯。”他直起腰,喚出對方的名字。
——人類的創造者,盜來天火的普羅米修斯。
“你好,多洛斯。”普羅米修斯微笑著向他點頭示意,仿佛他們是故交了多年的熟稔朋友,“我聽說了,你要在一張畫布上容納下所有的神的消息。那麼,你是否歡迎一個自願的模特呢?”
謝凝猶豫了一下。
“我對你沒有惡感,正相反,我很欽佩你。”他慢慢地說,“你盜取天火的所謂罪過,讓你被鎖在高加索山上,被兀鷲啄食肝臟,這是你為人類受的罪。所以……坐下吧,你可以當我的模特。”
普羅米修斯靠在一塊岩石上,將自己的手杖放在旁邊,抬頭看著他。
“這樣可以嗎?”
謝凝點點頭:“可以。”
謝凝用碳筆打著草稿,心不在焉地說:“我猜,你不是無緣無故到這兒來的,對不對?”
“你說得不錯,有人勸我當說客,”普羅米修斯彎起眼睛,他的眼眸充滿神秘的笑意,卻不叫人覺得故弄玄虛,更像是一位有趣的長輩,“來說服你成神。”
謝凝的炭筆停止,他看向古老的泰坦神。
“成神,”他重複這兩個字,“這倒是個新花樣了。”
“彆急著諷刺,多洛斯,”普羅米修斯溫和地說,“你要讓厄喀德納離開深淵的牽製,這提議便是十分重要的。成為一個神,就象征著你作為人的生命終止,到了那時,厄喀德納如何不能從塔爾塔羅斯走出?”
“也就是說,”謝凝道,“宙斯還是不肯直接放他出來。”
普羅米修斯笑了。
“相信我,多洛斯,”泰坦神說,“如果宙斯可以做到,那祂早就這麼做了,唯一能讓祂拐彎抹角,繞過誓言空子的理由,就是祂真的做不到違背自己的誓詞。如何嚴酷的違誓懲罰,如何篤定地賭咒矢言,都是用於道義上的偽裝,其本質則另有深意:當一個神祇已經足夠強大,祂能起死回生,扭轉海陸與天空的位置,世上還有什麼是能夠阻擋祂的呢?因此,祂須得遵守自己的諾言,徹底實現從自己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否則,連自身都是可以否決的,祂還有什麼存在於世的意義?”
謝凝沒想到這一點,他乾脆利落地說:“那也行,隻要能達到目標,我沒什麼不能答應的。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頭,即便我當了神,也不會停筆不畫。”
“我知道,”普羅米修斯笑道,“因此,我來的第二個目的,是請你畫得慢一點。”
謝凝停了手上的筆,他看向對方,直接地問:“這是什麼拖延時間的緩兵之計嗎?”
“當然不是!”普羅米修斯大笑道,“自我看見你的那一刻起,就從未懷疑過你打算使命運落幕的決心。隻有傻瓜才會想方設法去證實自己是聰明的,要達成一樣目標,倘若你必須將它掛在嘴邊,那意味著這目標必定有虛假的成分。”
“但是,”他緩了緩,更誠懇地望向謝凝,“多洛斯,請你不要忘記,這裡尚不是你熟知的時代。在這裡,神明仍然掌管日月星辰,控製潮汐的漲落、天體的運行,你已毀壞命運的織機,但請千萬彆使一切加速得那麼快!赫利俄斯遠去,阿波羅不再駕馭金車,那世間就再也沒有日出和日暮的光景,沒有神祇輪換四季的變遷,穀物凋敝,天時與氣象全要大亂。你知道,我是遠見之神,早在新神誕生之前,就擁有了古老的預言智慧。我知曉宙斯的統治不會持續到永恒,我也知道神明終究有退場謝幕的那天,但大地上、海洋裡生活的萬物生靈,他們是無辜的,並且不該遭受這場巨變牽連的。”
看到謝凝沉默不語,普羅米修斯接著說:“多洛斯,我知曉你心中深存善良,請你仔細地想一想,在你初來乍到的時候,是否有艾琉西斯的人民,他們都圍繞在你身邊,發自內心地喜愛你、讚歎你的才華?王宮中的侍女是否歡笑著為你修補過腰帶,街邊的孩童是否嬉鬨著傳唱過你的名字?老人撫摸你的衣擺,為你遞上新烤的麵包和溫熱的羊奶,因為他們不願見到你這麼瘦小,像橄欖枝一樣纖弱。”
“一旦你在布上畫完全部的神明,遵照命運的指使,宙斯將避無可避地與女神忒提斯完婚,待到祂們的孩子降生,大地就再也沒有安穩可以言說。殺父篡位的烈火,要燃遍每一個荒無人煙的角落,直到這位新的主神建立起祂的政權,而後,為了穩固政權,祂也會毀滅這一代的人類,一如宙斯使用大洪水,毀滅屬於祂父親的青銅人類一樣。”
普羅米修斯低聲道:“所以,我要請求你畫得慢一些,不要讓毀滅來得那麼快。就算這一代的人類,隻能多過一天微不足道的安穩生活,我也不希望末日的結局提前到來。”
謝凝沒有開口。
聽到普羅米修斯的勸言,良久以來,他一直填滿了痛苦和仇恨的心不由鬆動了。從對方提供的角度,他逐漸脫離跟奧林匹斯神的夙怨,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好,”謝凝說,“我答應你。”
普羅米修斯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張風塵仆仆的麵容,第一次展露出屬於神祇的光芒。
在他的牽頭下,謝凝與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簽下協議。
——謝凝被賦予了獨特的神職,因他掌握命運,又超脫命運之上,他被稱為“見證與記敘者多洛斯”,獨立於命運三女神而存在。
可是,即使他成為神明,厄喀德納也不能立刻回到凡間,回到他身邊。
“塔爾塔羅斯環繞著三道黑幕,三道銅牆。每一道阻礙,連神明都需要花費三年的時間,才能翻越過來。”神王低聲下氣地向他解釋,唯恐謝凝翻臉不乾,“這是深淵古神的規則,我亦無法抹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