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流光送風,載著一朵元寶形狀的小雲,晃晃悠悠地向前飛去。
孟小棠身為師門最受寵的小弟子,手上不說寶貝眾多,也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劉扶光身體抱恙,肯定是撐不住禦劍的罡氣,她便想了個法子,從百寶囊裡掏出這麼個坐騎。此物喚作“聚財上清”,一麵飛,一麵能夠聚攏天空的雲氣,飛得久了,元寶可以漲到房子那麼大。
她和劉扶光都坐在上麵,孫宜年再怎麼自持莊重,少不得要跟著一起湊個熱鬨,三人便一同坐上這朵頗具童趣的小雲,往目的地去了。
在兩儀洞天,孫宜年已是青年一輩的佼佼者,走在哪兒,都免不了被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孫師兄”,現在卻做著這麼滑稽的事,不知熟人見了要怎麼說……
正嘀咕間,他看到劉扶光眉眼彎彎,學著孟小棠的姿勢,坐得歪七扭八,一點不顧自己的形象。他知道,劉扶光既然能一眼看出師妹的修為,說明他在丹田儘毀之前,自身的境界必定高於孟小棠,假死沉睡多年,還能毫無隔閡地跟後輩融成一片,可見心性是真的溫慈。
“宜年,彆那麼拘束,”劉扶光一邊把吸來的雲氣攏成一團,一邊朝他笑道,“平日裡得學會放鬆,不然,叩心那關可是不好過的。”
孫宜年心下一凜。
他所說的“叩心”,乃是開光築基步入圓滿之境,即將向融合金丹衝擊的最要緊一關,此次下山,他除了看護師妹,就是尋找突破的契機,好讓自己順利結丹,正式步入長生大道。
他的修為竟也高於我,孫宜年凝神細思,那他之前是什麼境界,金丹,元嬰?
現在想來,他先前推拒師妹的理由,亦有了全新的解釋:一個能毀掉金丹高手丹田的人,指不定有多可怕,那人未必死了,但一定是常人挨碰不起的龐大力量。如此一來,他回絕了師妹的援助,實在常理之中。
“不知公子有何見教?”他恭肅起來,誠心地請教。
“問心之道,向來是損有餘而補不足,你彆小瞧了放鬆的用處,一個人老這麼繃著是不行的。”劉扶光笑道,“不過,道理全是嘴上說得好聽,具體怎麼樣,還得靠身體力行。”
頓了頓,他又問:“你們還沒說,自己下山是來乾什麼呢?”
孫宜年猶豫了半天,始終不能像孟小棠那麼肆意,他掀開衣擺,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略微歪坐在雲上。
“不知在公子生活的年歲,可有‘屍人’這一說?”
“屍人,”劉扶光搖頭,“我沒聽過。什麼是屍人?”
孫宜年輕歎一聲:“六千年前鬼龍負日,自此之後,世事艱惡,一天更比一天險峻。那龍背負天光,將羲和大日,亦染成深不見底的濃黑色……蒼穹唯見玄日,漸漸的,凡出生的嬰孩,身上都帶有天然的殘缺。缺少耳鼻口目、四肢腿腳的,已算得上幸運,至於有缺失五臟肺腑、脾胃骨骼的,那就是不幸之至的慘劇了。”
聽到“鬼龍負日”時,劉扶光笑容儘失,眼睫亦倉皇地不住顫抖,原本不見血色的麵龐,此刻更是白慘慘地發寒,看得叫人心驚。
他坐在前方,背對孫宜年,此時轉過臉去,旁人自然看不到他的反應,隻當他在認真傾聽,於是一口氣說下去:“玄日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天殘之身。那赤黑色的日光飽含苦毒,人若是長年累月地照著,必然心境畸變、暴虐難言,最後連肌膚都會慢慢染成發黑的紫紅色,又豈是後天可以教化回來的?因此,這又被叫作‘濁心之毒’。”
說到這,孫宜年憂慮地搖搖頭:“諸世群魔亂舞,完全一派末法時代的亂象。修真者倒是有手段抵禦玄日的光照,凡人就隻能捱著。所幸大約三四千年前,上界真仙聯起手來,放下漫天的濃雲密霧,遮掩了一部分玄日之光,才叫我們得了喘息的時機。”
“……鬼龍?”劉扶光喃喃地說,寒氣仿佛是從骨頭縫裡滲透出去的,刺得他心脈劇痛,顫栗難耐,“你們……叫他鬼龍?”
“是呀,就是那個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孟小棠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他的異狀,“唉呀,扶光哥哥,你莫不是冷得很麼,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呀?”
她趕忙從百寶囊裡取出狸皮大氅,團團裹在劉扶光身上,火狸性炎,揣著一塊火狸皮,哪怕隻身上到雪山深處也不必怕。但劉扶光的冷意似乎是從心口發出,被外力一激,更是源源不絕,不用靠近,師兄妹兩個也能聽到他牙關碰撞的碎響。
“不、不妨事……”劉扶光輕聲說,“這是我的老毛病了,很難好得起來,拖累、拖累你們了……”
“丹田有損之人,自是體虛心寒,”孫宜年急忙掏出溫養的藥丸,用水化開,喂他慢慢地喝下,“公子說的哪裡話,難道我兩儀洞天還招待不起一個病人麼?”
他們固然是初次見麵,一個時辰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可人與人的緣分就在這裡。孟小棠是第一次下山,孫宜年則久經曆練,但他們不謀而合,皆認為劉扶光是當世罕見、品貌雙全的完人,因此願意放下防備,全心全意地熱忱待他。
“多謝,多謝,”劉扶光的氣色好了些,感慨地苦笑,“能遇到你們,確實是我的幸運。”
“公子謬讚了,不過舉手之勞。”孫宜年輕輕咳了一聲,實際上,他的眉毛都差點為這句稱讚飛揚起來,而定力更差的孟小棠,已經咬住嘴唇,像激動的小狗一樣亂搖亂晃了。
為了防止師妹因為過度興奮,嚷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他連忙補充:“剛剛講到濁心天殘,公子應該就能想到屍人的來由了。所謂屍人,正是那些身體殘缺過度,本應就此死去的人,卻在玄日下暴曬過一場之後,心智儘失、肉身異變,變成了可怕的怪物。屍人大多沒有腿腳,但它們行動起來極其迅速,更兼力大無窮,凡人往往難以對付這樣的異類,隻能請求修道之人插手,剿滅屍人。”
“所以,我接的第一個師門任務,就是幫助小金川的百姓,消滅那裡作亂的屍人!”孟小棠大聲說,眼睛閃閃發亮,閃著神氣的光,很明顯,她在等待對方的誇獎,就差把“我是不是很棒”寫在臉上了。
果然,劉扶光目露讚許之色,他伸出一隻骨骼秀致,蒼白如雪的手,輕輕摸了摸孟小棠的頭。
瞬時間,孟小棠的臉蛋漲得通紅,幾乎要發出驚慌失措的吱吱聲。看出劉扶光發作一場,此刻已是非常疲憊,孫宜年急忙將她提到自己身邊,道:“師妹年幼,精力旺盛,公子不必理會她。”
“沒關係,”劉扶光笑道,聲音還有些嘶啞,“小棠很可愛。”
說話間,三人搖搖晃晃,已經到了小金川的邊境,天空中的雲霧儘數散開,煞白的月光死氣沉沉地籠罩下來,仿佛某種實心的塗料,一下刷遍了大地山川。
劉扶光本已不欲說話,見了高空孤懸的死寂月輪,怎麼也忍不住,驚駭地低語:“月亮……”
順著他的目光,孫宜年跟著抬頭,低聲道:“太陽既死,太陰又如何能夠幸免?好在月光無害,凡塵生靈還能在夜晚出來活動。”
聽了他的話,劉扶光隻是胡亂點頭,旋即沉默不語。
原來日月已逝,人間亦不再是往昔的人間……我重傷假死、割肉喂鷹,終究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徒勞之舉!
說氣,說恨,已經是太輕薄、太淺淡的情緒。火狸皮毛再暖熱,仍然無法抵禦一絲一毫從丹田處刮過的冷風,端坐高空,那風直吹得他臟腑冰結,如受寒針之刑。
他攥著大氅的指節用力到發青,回憶起遙遠到模糊的往事,想到自己幾近身死道消,承受的一切苦痛,隻覺肝腸欲裂,喉頭猛地抽搐,竟反嘔上一大股腥膩至極的燙血。
劉扶光強忍著深深吸氣,嘴角顫動,生生將其吞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丹田儘毀,整個人早已是強弩之末,此時乍逢大悲大怒,倘若叫一口血驟噴出去,平衡一失,就跟點燃了連環火藥的引線一般,吐起血來是沒有儘頭的。到了那一刻,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他硬挺著咽了這口血,心境卻始終激蕩著不能平複。他的神情漸漸由悲憤轉為怔忡,怔忡繼而變化為無所適從的空茫。迎著垂死冷寂的月光,他同樣心如死灰,一時將生之歡喜儘數拋到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