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問此間(十)(1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1367 字 6個月前

東沼國的王裔,年紀輕輕,修為已然不俗,淑質英才,更兼美名在外,凡是見過他的人,對他唯有溢美之詞,就沒有說不好的。

得了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晏歡卻隻想冷笑。

是施舍,還是舍下重本的拉攏,又或者一次反差完美的展示,向世人昭告仙人的慈悲?

……也罷,原因不重要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既然真仙想玩遊戲,他當然可以奉陪。

哪有真正光彩潔白的事物?晏歡最清楚明白不過,表麵上越是皎潔明亮,背地裡就越是惡濁汙穢,聖人所宣揚推崇的“大道”,不過是一種壓抑本性的教化手段。諸世沒有淨土可言,正如他站在雲端,能嗅到一整個人間的惡與不堪。

這個所謂的“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必然也是這種貨色。

望著鏡子,晏歡揚起眉梢,忽然笑了起來。

不,這麼一想,倘若那位小王子是個真正不諳世事、雪白潔淨的完人,那樂子可就大了。想必玩弄起來,也更具有一類彆樣的趣味。

他站起來,漆黑的法衣猶如一尊沉重而封閉的棺槨,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他的全身,將遍體搖曳的觸須、劇毒的惡意,以及遊蕩的九目,全嚴嚴實實地蓋在了無法見到天光的暗處。

去見見他罷,晏歡打定主意,緩步向外麵走去。

踏上漆黑的台階,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宮室裡,晏歡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來的道侶。

——扶光,扶日之光,對方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輪太陽,他的美甚至灼傷了自己的視線。

就在他注視劉扶光的時候,對方也呆呆地望著自己。回過神來,晏歡乍然想到他用於偽裝的皮囊,一時的驚豔,皆化作厭倦的鄙夷。

他生來無目,麵貌駭人,在用偽裝對外展示的同時,又深恨那些隻過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態之扭曲,自不消說。此刻,劉扶光一來,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諱,在他眼裡,這個所謂的完美聖人,瞬時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沒什麼分彆了。

望著麵前的青年,晏歡九目輪轉,眼神中透出諸多無常的陰暗惡意。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直接叫晏歡,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劉扶光也回望著他,嘴唇微翹,露出耀目的美麗笑容。

人形的晏歡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回答——

時間和空間乍然凝固,猶如包在鬆脂中的琥珀,世界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宮室的大門處,逐漸傳來沉重的響動,像是有什麼龐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擠進內殿,擠進那個足夠容納數十人同時進出,卻無法讓祂探進一顆頭顱的門框。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嚕粘稠的呢喃,那異常可怖的聲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從龍的舌尖滾落,扭動著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祂就這麼癡癡地低語,在龍宮外來回徘徊。夢境宮室的大門,就像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把祂決然地攔在外麵。祂時而俯下身,用簇擁堆積的九目窺望著裡麵,時而稚拙地伸出沒有真形的龍爪,用指甲尖端徒勞地撬那扇大門。

“你笑了……我記得你……笑、在笑……”

祂貪婪地囈語,九目凝固不動,死死盯著“劉扶光”的笑容。一切像是按下了暫停鍵,時間停住了,在夢境裡演繹離合悲歡的人自然也停下了。

晏歡——準確來說,是龍神晏歡,正盤繞著漫長的軀體,如同捏著掌中的寶珠一般,牢牢捏著夢中的龍宮。

與祂此刻的狀態相比,那宏偉起伏的龍宮,確實跟一顆玲瓏袖珍的珠子沒有任何區彆。

祂是惡孽的血肉洪水,失去了約束的浩瀚孳生,神明的樣貌與情態,已經無法用文字來形容。

圍繞著九枚碩大無朋的眼球,不可計數的漆黑觸須漫蕩、溢流,仿佛億萬根狂舞的神經血管,組成了浩瀚龍神的肌肉、鱗皮與趾爪,唯餘心口的位置,殘損著巨大的空洞。

祂經過的每一寸空間,都有灼熱如岩漿的氣浪滾滾而上,地麵同時爭相爆出堆疊亂長的密麻殘肢,那些甩動抽條的脊骨、無序混亂的器官瘋狂糾纏,彼此不分地融合在一起,很快又冒發熱氣,溶成了肉漿色的大海,翻滾著托起龍神的身軀。

畸變是惡,扭曲是惡,不加控製的生長是惡,祂置身於夢境的時空,頃刻便將這裡化成了妄誕的極惡煉獄。

“扶光、扶光……”因為久久不得進入,祂嗚咽著,急切地喚著那個救命的名字,“讓我進去,我要、要……摸、讓我挨得近一些……扶光,你……”

像有一萬張嘴齊齊出聲,模糊不清的話語,從龍神口中傾瀉而下,使人隻能捕捉辨認出很少的隻言片語。祂纏膩地哀求了許久,麻木混沌的頭腦,似乎才想出一個解決方法。

淤堵在門口的九目裂開一道縫隙,當中遊出一根較細的觸須,旋即斷裂落地,化作漆黑的人形,這總算是稍稍緩解了龍神渴求的癡態。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夢中的晏歡回答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漆黑的人形作為龍神的一部分,頃刻穿過所有的阻礙,來到劉扶光身邊。

這裡是龍神的夢,祂夢到多少次以前的事,就產生了多少個這樣的夢中世界。人形不敢靠得太近,更不舍得離得太遠,好像一個快凍死的人,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去擁抱一團溫暖的火。

不管怎麼說,婚姻生活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晏歡的預料。

他從未想過,生命中會出現另一個與他分享時間與空間,和他迥然不同、十足棘手的道侶。

他不能打罵劉扶光,因為他既找不到理由,也不知為何下不去手;他同樣不能用肉|欲的手段,往對方身上找點樂子,因為他一挨近對方,或者受了對方的觸碰,身上就燙熱得發疼,非常難受。

難道是法術靈寶,或是仙人做下的手腳?晏歡深切懷疑,然而找不到任何證據,琢磨探查了許久,都沒法解開這個未解之謎,隻好把原因歸咎為劉扶光的體質特殊,是個小怪胎。

……不過,小怪胎還是挺可愛的。

與之相處了半年的時間,晏歡早看出來了,明麵上,劉扶光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王裔,是謙恭仁厚、溫文爾雅的君子,但私下裡十分卻隨意懶散,不光喜歡大量記載著鄉野逸事的雜書,更喜歡毫無形象地卷成一團,縮在床榻和被褥裡偷看。

有好幾次,晏歡都見著床上隆了一個鼓鼓的,散發出快樂氣息的被子包,仔細觀察,發現這坨被子竟時不時要歡騰地扭兩下……第一次遇到,他還以為劉扶光正在裡頭練什麼見不得人的邪功,等掀開了一看——唯一人、一閒書、一照夜小燈而已。

“……你在乾嘛?”

麵對劉扶光“唉呀”的驚慌聲音,急忙把書往枕頭底下塞的熟練動作,以及那緊張兮兮的笑容,晏歡實在不知道做出什麼表情才好……我以為你在裡頭練殺人吮血的邪功,或者謀劃什麼陰狠毒辣的計劃,甚至是背著我偷人,結果呢?就蒙著個被子,偷看幾本幼稚得要死的破書,這有必要裝出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嗎!

“嘿嘿,”劉扶光仰起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兩下,“你來啦……”

晏歡真是無語了。

他深知人心之雜駁,而人性的複雜與深度,往往也能衍生出讓他無話可說的離奇公案,但眼下這股無語凝噎的感覺,卻與以往大不相同。

他嘴唇抽搐,不知道要說點什麼才好。

“……不就看個破書,”憋了半天,晏歡嫌棄道,“乾什麼做出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劉扶光立刻睜大眼睛:“你收回。”

“收回什麼?”

“收回‘破書’的評價!”

晏歡冷冷一笑:“我不收,你奈我何……”

“何”了一半,眼見劉扶光已經伸出罪惡的雙手,老鷹拍雞子一樣抓了他的手腕,飛快順著往裡摸,堂堂龍神頓時被燙得跳腳,差點扯著嗓子嚎起來。

“行行行,收回、收回!”他大聲道,“不是破書,行了吧,是聖人金書,是道祖箴言錄!”

劉扶光這才滿意地收手,隔著法衣,在他腰上安撫地拍拍。

“這是我的習慣,打小就有了。”青年怪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小時候,家裡給我請了好多正經老師,管我管得可嚴,搞得我隻能半夜在被子裡偷看點彆的書……一直到現在也沒改過來。”

晏歡掀起衣袍,坐在床沿,身上四枚眼珠偏轉過去,頗有些不是滋味兒地瞥著那書的封皮。

“廣陵雜談”——不知道多沒見識的人類寫的,竟也當個寶貝,躲在這兒偷看。

他這個愛好倒是埋得深,早知道,當初嘗試用權財腐其道心的時候,就不該多事,光派人拉來一殿的雜書,便能叫他看到死也看不完了。

……算了,晏歡在心裡不屑冷嗤,他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再用外物腐蝕,也是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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