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扶光那仿佛著涼,又似驚訝的輕輕一聲“啊”,尚於耳邊無比明晰地回蕩,無緣無故,居然叫晏歡覺得有些刺人。
他收了笑容,放開那顆暖融融的,竭力維持不化的小玩意兒,起身向外走去。
不該想的事情已經想了太多,該找點彆的樂子了。
第二次的夢,比第一次來得更加突然。
有了穿行諸世的神能,晏歡每次出去“找樂子”,都要吃得滿肚子血肉才乘興而返。善惡彙聚一體,他的神力沒有儘頭地瘋長,當下的龍身,早已不能再容納他過於龐然的力量,非要每次依靠外力重塑,才能勉強跟上他的進階速度。
這一次,晏歡夢到了清晰得多的情節。
晏歡為人處世的理念,向來是床笫上隨意浪蕩放肆,下了床有多遠滾多遠,彆在他跟前現眼,但劉扶光可不是這樣,他含情脈脈的溫柔,就像一壺慢慢沸騰的清水,可以讓人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皮開肉綻。不管床上床下,他喜歡肢體上的觸碰,譬如擁抱和愛撫,和他在一起生活,晏歡真的時常會生出“我早晚有一天要被逼瘋”的感觸。
雙手綿綿地交握,撚一撚耳垂上的金環,素日裡的親吻麵頰、親吻嘴唇……晏歡都能忍受,唯獨一點,劉扶光很喜歡梳理他的頭發。
他不用梳子,隻以十指,輕而緩慢地貼著晏歡的發根,綿密地捋到發尾,這具用以偽裝的皮相,倒是生著一頭與他性格相貼的頭發,發絲根根粗硬,濃密如能絞死人的墨汁。
每當這個時候,劉扶光就會低低地竊笑,在他耳邊輕言細語:“龍君長了好頭發,又多又密。”
普天之下,也隻有他會喊晏歡為“龍君”。
這種時候,晏歡通常是緊閉了眼睛和嘴唇,始終不肯吭氣的,但有一次,劉扶光先是給他編了一縷辮子,嘰嘰咕咕地笑個不停,等他神情可怕地睜開眼睛,作勢要發火了,劉扶光也不害怕,隻是俯下身,在他前額的龍角處,落下了一個比花瓣還輕的吻。
“對不起嘛,”他笑著說,“我這就給你解開啦。”
那個瞬間,晏歡如遭雷劈,身子都被那個吻麻了半邊,不知是酥軟,還是劇烈的痛意。
劉扶光之後再說什麼,他一概沒往耳朵裡去,直到青年推著他起身,龍神都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二次夢過後,晏歡醒來,臉色頗有些難看。
做了個什麼見鬼的破夢……
他一邊不滿,一邊覺得,自己是不是該找些人來排遣寂寞。
心隨念轉,行隨心動,晏歡這麼想,也就這麼去做了。凡人那樣的螻蟻,自然不配與他作陪,甚至連他一眼的威赫都無法承受,他隨手招來的,都是諸世諸界的半仙、天魔,以及生來強健無匹的異種神獸,多麼美麗的男男女女,絕世縱橫的強者天才,都像曲水流觴裡的紛亂酒盞一般,任由他隨意地選取。
隻是,叫晏歡困惑不已,也納罕不已的是,不管什麼樣的生靈,對他總是畏懼遠超於尊敬,憎惡遠超於喜愛。他能嗅到他們身上任意一絲湧動的野心,不甘的貪欲,起伏的算計……然而善良、慷慨、勇敢,諸如此類他過去覺得廉價,現在又想回顧一二的正麵品質,晏歡一個都不曾看到。
他很鬱悶,以至曾經熱衷的性|事,現在也像白水一樣寡淡無味。晏歡放棄了,他勾勾小指頭,殺了一些人,放走了一些人,繼續在各個世界中遛遛達達。
逛夠了,他想,還是回巢睡覺罷,比起這些無趣的人,還是做夢來得更有意思。
接下來,紛至杳來的夢,就像一個個柔軟溫暖的幻景,全然包裹了晏歡。
他不停夢到與劉扶光的過往,那些溫馨得叫他感到奇怪的場景與事物。
劉扶光和他爭論大道,幾日幾夜也不休的辯論;
說要看雪,就真的跑到凡間,在大雪中劃向湖心的小船;
他們在梨樹下埋著酒壇,約好來年花開的時候再挖出來。晏歡使壞,先偷偷喝光了,就等來年劉扶光的表情,結果真到第二年梨花盛開的時節,劉扶光一臉“什麼啊我全忘了”的神態,氣得晏歡再去親自挖出那幾壇酒,但既然是他挖的,就不能不解釋裡頭的酒去哪了,因此隻能再偷偷灌滿,重重放到劉扶光的桌前……
第三個夢結束的時候,晏歡是笑著醒來的。
不是冷笑、獰笑、譏笑、惡毒的笑……是真真正正的,快活懷念的笑。
他甚至在夢裡也笑出了聲,以致睜眼之後,晏歡一翻身,竟心情愉快地回味了半天。
算了,他想,繼續睡吧,反正夢裡要更使我開心一些。
到了第四個夢,晏歡以旁觀者的角度,留神著劉扶光的一舉一動,這才發現一個他早該發現的秘密。
——劉扶光的視線,從見他第一麵起,就始終對著自己真正的眼睛,象征至惡的九目。
這也就是說,他從第一麵起,就看穿了晏歡的真身。他說“我喜歡你”的時候,直視的是真實的晏歡,他說“我愛你”的時候,直視的依舊是真實的晏歡!
龍神從夢境裡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不做夢,轉而自發潛入自己的記憶,想在裡頭探查真相,他又從巢穴中掠出,衝向昔日真仙們所居住的洞天福地,要在那裡找出任何有關於“至善”的記載。
最後,晏歡隻得到了一句話的答案。
——至善即為天下澄明之心,一切虛妄,無處遁形;一切世情,洞若觀火。
他呆愣地望向自己的記憶,呆愣地瞧著這句明明白白的話。
“我……我不明白,”龍神很想笑一下,卻隻能勉強地牽起嘴角的肌肉,“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我不懂,我不懂!”
不知為何,晏歡心中彌漫著極度的恐懼與慌亂,他發誓不再沉睡,不再進入夢境窺探往事,連那顆即將消化完的道心,他也封死在另一個空間。
他隻想徹底忘了劉扶光,快點忘了劉扶光!
漸漸的,世上一切事物,全失去了它們的吸引力,至惡喜愛極權,喜愛破壞,喜愛毀滅,喜愛碾碎美妙的東西,但那些都變得無比乏味。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柔軟與堅硬的區分……龍神執著渾噩地熬了不知多久,時間也逐漸流失它的意義。
終於有一天,晏歡茫然混沌地遊蕩回湯穀,遊蕩回到他的巢穴。
我……我要睡覺,他想,我心好冷,冷得直打哆嗦,我的體力也衰竭了,我好累,好想睡覺。
於是,他再度疲憊地墜落下去,落進自己的夢和記憶,落進劉扶光墜下鐘山的那個傍晚。
在夢裡,晏歡忘記了所有,他忘了這隻是自己的夢,忘了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忘了這已是許多年前自己犯下的殺業和罪孽,他大喊著撲下鐘山,試圖挽回劉扶光的身體,痛苦的眼淚同時破開眼眶,滴下遍布懸崖的迷霧。
從這一刻起,他偏執地徘徊夢中,自此流淌了六千年的淚水、悔恨以及瘋狂。
直至今晚,睡在劉扶光的身下,晏歡再一次做了夢。
這個夢裡,他沒有遇見心魔,沒有彌漫的濃霧,在一片明光中,他看到劉扶光的背影,對方正孤零零地向前走著。
“我找到你了!我抓住你了!”晏歡高興地叫嚷起來,他大步向前跑去,想要奮不顧身地拉住愛侶的手臂,就這樣把他拉進自己的懷裡——
指尖觸碰到對方手臂的一瞬間,劉扶光的纖瘦的身形頹然倒塌,像一具斷了線的傀儡木偶,倉促摔在晏歡的臂彎當中。晏歡欣喜若狂的神情即刻一滯,他盯著道侶的身體,嘴唇開始懼怕地發顫。
——渾身上下的累累傷痕,劉扶光被鼓獸撕扯得體無完膚,鮮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而猶自睜著淒楚的雙目,像是永世無法瞑目。
晏歡完全怔住了,腦海中的弦猝然崩斷,他抱著道侶的殘軀,發狂地大哭、發瘋地嚎叫,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他真恨不得現在就死了,立刻就死了才好!
他隨即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吐血、吐出骨肉、吐出臟器,吐什麼都行,隻要他能緩解這劇烈的疼痛,將劉扶光受過的一切以身受之,他什麼都可以交付出去!他……
正當晏歡在夢裡要死要活,哭得喉嚨喑啞之際,一把涼涼的事物,宛如微薄的雨點,或者水珠,“嘭”地穿過噩夢,淅瀝瀝地灑在他頭上。
惡龍被驚醒了,他慢慢睜開淚流不止的九目,發抖地望著上方。
究竟是什麼東西,居然能將他從無休止的夢裡喚起?
龍神凝神一瞧,完全愣住了。
隻見劉扶光赤足站在地上,神色倦怠,手裡虛虛攏著一把蓮子。
“彆吵了,”他疲憊地說,“滿皇宮的人都被你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