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問此間(二十二)(1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0136 字 6個月前

拿著玉簡,劉扶光陷入沉思。

眼下的情況,晏歡做了什麼,好像已是昭然若揭的事。自己馬上開始好轉的身體,為之一清的天穹,晏歡通身燒灼撲鼻的熱氣,以及碎裂大半的龍角……他滌蕩了玄日?

大日真火非同小可,即便龍神親自出手,也免不了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由此可見,他去了那麼長時間,未必沒有養傷的緣由。

他垂下眼睛,神色仍是淡淡的。

晏歡確實遵守了他的諾言,他發誓要治好劉扶光的傷,竟就真的這麼去做了,並且一出手,就是光複玄日這樣偉岸的大業。但許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劉扶光猜出了他乾下的事,內心卻毫無波瀾,隻有種“嗯,知道了”,以及“哪怕他不治好我的身體,也早就該這麼做”的念頭,在腦海中掠水無痕地一點而過。

不過,他那天看到的第十隻眼睛,究竟是不是眼花?

劉扶光盯著手裡的玉簡,光潔無瑕的指甲,輕且慢地劃過上麵古奧繁複的篆文。

不,他在心裡搖頭,可以說我體虛氣短、身子孱弱,但我這雙眼睛,從不曾錯看過什麼事物的本貌。

那就是……晏歡當真多生了一隻眼目?

九為陽數之極,晏歡固然生來無眼,但軀殼遍布九目,其實這也是天生為龍,又為神裔的特權之一。九字深藏大道之中,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能擁有以九為數的天然象征的。

蹊蹺,劉扶光默默思忖,真蹊蹺,莫非這是他重燃玄日,天道為他表彰的證明?

這麼想著,他又哂笑一下,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晏歡本來就是惡德的象征,這筆業債擢發難數、罄竹難書,哪怕償還到萬年之後,恐怕還有得剩,倘若這會兒點了個太陽,天道便上趕著找補,未免太不合常理。

那這便是相當不妙的先兆了。第十隻眼目的出現,無疑打破了九數之尊的平衡,可是……

劉扶光抬起頭,掃過不遠處的晏歡,龍神立刻敏銳地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轉頭的速度快得像電打,對劉扶光露出極致阿諛殷切的笑容。

……可是他都這樣了,再不祥,再有厄運,又能糟糕到哪兒去?倒不如說,不祥和厄運,原本也在他管轄統治的範疇裡。

感情告訴劉扶光,拋開它吧,彆再管關於晏歡的任何事了,你已經吃到了足夠多的苦頭;但在潛意識裡,另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對他說,這件事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身為至惡,晏歡身上發生的任何異端,都預示著諸世即將出現的變化。

接過晏歡遞來的藥碗,劉扶光麵不改色地喝完,抹去嘴唇上的藥汁。

乾涉,還是不乾涉?

他放下玉簡,簡麵與床邊的小幾輕輕一撞,發出泠泠的脆響。

日子一天天過去,東沼國民的行程也逐漸步入正軌。普通人逐漸熟悉了這個六千年後的一切,縱然還有些不適應玄日照射、濃雲蔭蔽的天空,但飯還是要吃,覺也要睡,隻要能腳踏實地的過完每一天,對於未知世界的恐懼,總能逐漸淡去的。

劉扶光的父母兄長,都在白天忙得不見蹤影,劉扶光獨自待在宮室裡,每日翻看成堆的書簡篆錄,重複著“看書——喝藥——無視晏歡——和家裡人小聚說笑——睡覺”的流程,乏味又充實、平淡且靜謐的時光,仿佛河水一般穩定地淌過。除了個彆方麵尚存毛病,劉扶光已是十分滿足。

而在晏歡心裡,他為劉扶光做了一件絕佳的好事,不說收到嘉賞,哪怕僅是一個肯定的點頭,小小的微笑,或是一個詫異的表情,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嗤,一瞥厭惡的眼神……任何東西,隻要是劉扶光針對他的回應,什麼都好!

可惜,他什麼也沒得到,劉扶光平靜的麵容,便如一堵牢不可破的冰牆,而他自己就立在這堵牆後,波瀾不驚地過著沒有晏歡的生活。

晏歡無法控製體內翻湧上來的沮喪與失落,貪婪的惡習質問他,浮躁的脾性催促他,急功近利的本能鞭笞著他,一定要叫他期待著劉扶光的反饋,他的九目在身上焦急地瞪著,各自轉向不同的方位。

一滴滾燙的熱水飛出玉缶,濺到他的手背。

晏歡盯著那滴水珠,在他的注視下,清澈的水珠瞬間泛起七彩腥膩的油光,翻騰如針尖的密麻眼球,猶如無數顆鼓脹又破碎的氣泡,將這圓小小的水,煮沸成了變化無端的肉瘤。

異象轉瞬即逝,不過一息的時間,如何可怖增殖的實體血肉,簇擁的眼珠、揮舞的神經……全然消逝在彌漫的熱氣中,千帆過儘,水珠仍是水珠,清澈、渺小,在他的手背來回可憐地顫晃,繼而滑下皮膚,滴碎在地板上。

晏歡忽然就釋懷了。

無論怎麼說,他畢竟還活著,而我還能隨時與他相見,睡在他的腳邊,聞見他的氣息,呼吸他呼吸過的空氣……晏歡想,我還有什麼不能滿足?這總比以前好,比任何時候都好!

想通了,他便再度高高興興地守在藥缶邊上,那點急躁、消沉的情緒,就像噴進酷烈火獄裡的一簇水花,頃刻不見了蹤影。

接近三個月,準確來說,是八十一天之後,晏歡再度動身,前往虛空中的世界海。

因為大日再度朝湯穀而來,他要繼續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讓太陽恢複原有的樣貌。

這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功業,儘管他的傷還未好全,龍角也仍是碎著的模樣,但除了他,這事還有誰能做?況且,看著劉扶光一日好過一日的身體——儘管這事於他並無任何好處,晏歡還是感到強烈的、喜孜孜的甜意,使他分外想要情不自禁地化作真身,再翻滾著用力搖一搖尾巴。

於是,他依著上次的處置方法,先備下一批事先熬好的藥,再找到熙王後,對她做出一番囑咐之後,便現出龍的原形,離開了湯穀的範疇。

晏歡前腳剛走,劉扶光後腳就從床上麻利地爬起來,對熙王後低語道:“母後,請您幫我找一個人,邀他來我這裡小敘片刻。”

熙姬抬起頭,她很詫異,這麼長時間,劉扶光還是第一次流露出要與外界溝通的意向,她問:“琢郎,你要召誰?”

“周易,”劉扶光說,“我要找真仙周易。”

得到了至善遞來的口信,周易在吃驚之餘,內心其實也有隱晦的預感。

他是消息靈通的仙人,自然聽說了在劉扶光與晏歡重聚之後,龍神為他都做了什麼事。

釋放東沼、讓出湯穀,現在連玄日都重新燃起了日心真火……事態好像真的要往好的那一麵發展了,他也很謹慎地不去觸碰雷池,避免占卜到至善與至惡的事,先代仙人引發的教訓,不僅是他,三千世界都已經吃得夠夠的了。

不過,周易畢竟也是與天道聯係最為密切的真仙,知道有些事,人力總是避不過去的。

當他抵達東沼的國境,架起一道雲光,毫無阻礙地穿進東沼守備森嚴的王城時,哪怕本尊不在,那縈繞不散的龍息,已逼得他不得不下雲步行。越往裡走,靠近劉扶光的宮室,至惡的龍神之氣,越發稠得像是實體的巍峨山嶽,飽浸排斥與強欲的警告,使仙人步履維艱。

幸好還有一路迎接他的成宗和熙姬,在這樣的情況下,真仙狼狽不堪,凡人修士倒是行動自如。兩人驚詫不已,趕緊幫忙架著周易,口中直把晏歡噴了個狗血淋頭,左一句“千刀萬剮”,右一句“醃臢長蟲”,直聽得周易頭上冒汗,嘴上不敢幫腔,隻在心裡暗暗發笑。

直至劉扶光的宮室前,仙人才感到周天環繞的溫暖清氣,猶如一股至柔至潔,又堅不可摧的海浪,決絕地抵抗著龍神霸道的氣息,到了這時,周易方如釋重負地放鬆下來。

“多謝,多謝。”

他拱手行禮,走進殿內,穿過重重掩映的瀲灩紗帳,在這極儘幽靜清雅的居所,周易卻率先聞到了一股濃濁的血氣,混雜在繁多的藥味當中,混成了一種極為刺鼻的味道。

“咦!”見了劉扶光,仙人先是驚訝,“一彆數月,仙君如今判若兩人矣!”

這確是實話,周易還記得剛剛醒來的劉扶光,那時他蒼白枯槁,脆瘦得像是秋日瑟縮的褐葉,仿佛一點加重的外力,就能整個捏碎他的身軀;此刻,他的麵色仍不見紅潤,肌膚卻多了幾分活人的光彩,原先凹瘦的麵頰,竟也添了點肉,重逢的親情滋潤了他將為死灰的心神,他的目光平靜而安適,不再一見便令人心碎了。

這時候,再嗅著滿殿的血味,周易驀地恍悟。

——龍血。

“算是居移氣,養移體吧,”劉扶光朝他微笑,笑容裡的熱力,猶如春風拂麵,吹得周易暖融融的,“仙人快請坐下。”

周易坐下後,兩人寒暄了幾句,他將九重宮和兩儀洞天,還有那四個小修士的近況告知給劉扶光後,便直入主題,問:“不知仙君托人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劉扶光漸漸斂了笑容,沉吟片刻,他誠懇地道:“我想請您為我卜一卦。”

“卜什麼呢?”周易問。

劉扶光道:“此事關乎……關乎晏歡。”

周易瞬時向後仰去,急促道:“仙君,您莫不是在說笑吧?”

“隻是和他有關,不是說讓您光算他一個,”劉扶光立刻解釋,“近來出了件事,我左思右想,總不能介懷,索性請您過來,幫忙算個大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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