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都喝完了。
劉扶光將玉碗放到一邊,凝目沉吟。
這次出行,晏歡耗費的時日,較前兩次都長,大日真火已經轉為興旺,可見他出力頗多。就在他走後數月的晚上,劉扶光竟無端驚醒過一次,他坐在床邊,說不上那是什麼感受,隻是心口砰砰直跳。
有那麼一刻,他感到了久違的力量。
不是靈炁之力,亦不是修為之力,而是一種更廣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擁擠的天地間乍然出現了一個缺口,他便縱身而上,填補了缺口的位置。
晏歡死了?
這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稍縱即逝,就被劉扶光推翻了,因為這種感覺僅僅出現了很短的片刻,須臾過後,世事如常照舊,仿佛一切隻是他的錯覺。
現如今,晏歡留下的藥,已經被他儘數喝了乾淨,大日明火初生,劉扶光再想調動靈力、下床活動,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說,他已經有了能夠自保的實力。
是該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劉扶光思量著,這世間到底是弱不勝強,失了修為,自己都隻能任人擺布,他日我若與至惡再起衝突,憑什麼守護家國?
他這樣想著,未料三日後,就像知曉了他的心聲一般,晏歡已然匆匆趕回,帶著通身的狼藉焦痕,還如往常一樣,眼巴巴地立在殿內,低聲下氣地叫了聲“扶光”。
劉扶光轉眼看去,通過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見對方此刻的模樣,第三次點燃太陽之後,晏歡的傷勢更加嚴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滯狀態,唯餘一目,還能偶爾顫動著旋轉一下。龍神破碎的雙角、殘存的軀殼,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績與勳章,完完全全、無一遮掩地袒露在劉扶光麵前。
心魔咬緊牙關,竭力保持著當前的神情動作。
出於一類惡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決心要在至善麵前,完美無缺地偽裝成本尊,最好是能騙取對方的信任,叫他堅信不疑才好,但是,從他走進這個宮室,走到劉扶光麵前,乃至開口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這絕不是一樁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齒地想,絕不是。
首先,在他還沒見到劉扶光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了氣味,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氣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溫暖、柔軟……細密地壓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辭太過貧瘠,心魔不能具體地形容這種氣息,他隻知道自己一下就飽了,他瞬間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滿足,愉悅像折射陽光的豪雨一樣濺在心間,他無意義地陷在陌生的、瘋狂又荒謬的情緒裡。這已經不是心境,或者情緒上的問題了,這是身體的問題,他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這種氣息,正如眾生渴望食物、空氣和水。
他太想從胸膛裡發出隆隆的低吟,然後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了,劉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喚醒他作為龍的本能。
因為我用的還是本尊的軀殼,心魔壓製著突如其來的慌亂,他飛快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為這還是本尊的軀殼!等我對晏歡取而代之,氣息的乾擾,自然就不成問題了!
於是,他接著向前行進,一直忍耐著即將失態的神色,還有顫動的胸口,走到了宮室中央,走到能看清劉扶光的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那幾乎是他從誕生之初到此刻——他看劉扶光,要麼通過不真實的夢境,要麼通過晏歡的眼睛偶爾一瞥,猶如隔著厚厚的冰層,不透明的水晶。現在,心魔終於親眼看到了對方的樣貌。
……“美”這個字,根本就是為他而創造的。
他呆滯地想,一切都那麼完美,他明亮的眼睛、如玉的肌膚、淡粉的柔軟嘴唇,還有唇邊那顆小小的痣……太完美了,不像真的,他仿佛發著淡淡的華光,叫人眼前陡然一亮,從此再無比他更光彩輝照的……
不、不!心魔驀地清醒,他發狠地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劇痛不過一刹那,裂口便愈合如初。
此為“晏歡”的身體,是以這些感想、妄想、狂想,也統統全是他的!我的本心不會如此低賤狹隘,為著不值一提的美色,就失了神智,如蟲豸蠢物一般!
隻可惜,待到劉扶光緩緩抬頭,將目光轉向他時,心魔再咬斷一千根一萬根舌頭,也是無濟於事了。
那目光便如磁石,而他的身心則是碾碎的、癱軟的鐵屑,堅不可摧的筋骨,全塌作爛泥樣的一堆,隻能跟著這目光隨波起伏,任由對方望到哪兒,他就哆嗦到哪兒。
人何以抵禦強大如斯的吸引力?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脫它的魔掌,斷了它的擺布。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心魔緊閉著嘴唇,不能開口說話,因為他學著本尊的模樣,光是講了一句“扶光,我回來了”,兩片嘴唇便不受控製地糾結蜷曲著,要自發吐出更多情意綿綿的話語,要發出惡心至極的呼嚕聲,要這樣、要那樣……要叫他發瘋!
所幸劉扶光對他投來的注視不曾持續很長時間,他很快便移開了視線,這令心魔一下奪回了對身體的控製,大鬆了一口氣之餘,他心裡竟殘留著幾分不明所以的失落。
相較於同出一脈的至惡,至善當真是難對付了千百倍不止!
這樣實在不行,須得削減他的力量,心魔慌急地盤算起來,神念一轉,他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胸有成竹、笑意盈盈地來,又火燒尾巴一樣地走了,表現如此古怪,劉扶光看在眼裡,麵上仍然不露聲色,嘴上也不曾多說什麼。
到了晚上,神隱已久的“晏歡”再度前來,手裡捧著冒熱氣的玉碗。
“扶……”他清了清嗓子,才含糊地道,“……扶光,喝藥罷。”
劉扶光不疑有他,接過藥碗,剛剛挨近唇邊,他忽地停頓一下,又移開了些許。
心魔無端覺得緊張,一顆龍心,此刻也高懸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的。
莫非至善發現了什麼……
劉扶光的眉心微皺,他輕輕吹了口氣,驅散熱氣和上麵的浮沫,才稍稍挨近,喝了一口。
……原來隻是怕燙,“晏歡”放下心來,心裡又有點微微的膈應,原先也未曾見他怕燙,今夜怎的就吹了藥碗?原是我煎藥的經驗不夠,疏於照顧了……
不不不,不對!察覺到心思又一次跑偏,心魔急忙斥罵自己,我又不是為了當一名至善的下賤仆役才來的!
劉扶光慢慢地喝了這碗藥,似乎嫌苦,他皺起的眉心始終不曾鬆開,心魔依樣畫葫蘆,尋了糖盒出來,捧到他眼前。
“扶光,吃顆糖?”
忒窮酸,實在小家子氣,心魔忍不住嘲笑起本尊來,一碗糖塊,當什麼好東西,非要捧到至善麵前現眼,諸世奇珍如山海一般繁多,感情你就拿的出一盒糖?實在是……
劉扶光垂著眼睛,在糖盒裡撿了一塊,抿在柔軟的嘴唇間,潔白的牙齒,嫩紅的舌尖輕輕一晃,便將琥珀金色的蜜糖含了進去。
心魔登時看直了眼睛,剩下的嘲笑話,全然忘到了九霄雲外,隻顧盯著劉扶光發呆。
待到他轉身離去,神念亦未曾籠罩劉扶光的那個刹那,劉扶光張開袖口,雙唇一鼓,將原先喝下去的藥汁,儘數吐到了其中,仍裝作平和冷靜的神態,靠在床上。
如此,兩人風平浪靜、相安無事地度過了數日的時光,一日晌午,“晏歡”再送藥來的時候,劉扶光將藥碗拿在手上,卻不喝它,而是瞧著伏低做小的龍神,忽然出聲。
“晏歡。”
這一下石破天驚,滿室寂寂,心魔隻疑心,是自己幻聽了。
“晏歡。”見他不應,劉扶光又喚了一聲,直像打了個震天雷,震得心魔驚慌失措,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長久以來,這可是他第一次對晏歡開口說話!
“我的道心元神在何處?”劉扶光目光清明,神色平靜地麵對他,“我需要它,把它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