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劉扶光不置可否,隻是微微頷首。
“你心裡有主意就行。”
他站在原地,在四邊環顧了一圈,這方小世界的空氣雖然乾淨明澈,雖然嗅不到混濁的妖魔之氣,但靈氣同樣微薄。劉扶光以神識一掃,就知道再怎麼天資縱橫,這裡的修士也至多不會超過元嬰期。
晏歡殷切地站在他身後,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應是神力折損大半的緣故,龍神用於偽裝的外皮,也不能完全覆蓋真身了,以至一副龍角、一條龍尾全伸在外頭,露出的雙手亦尖甲猙獰,透出瀝青般的漆黑。
劉扶光摸著懷裡棋盤的一角,沉默半晌,道:“你帶我到這個世界,想必不是心血來潮的罷?”
縱使他們之前有過多少晦暗難言的糾葛、深逾海天的恩仇,到了此刻,劉扶光都願意掩在心底,以冰冷平靜的態度對待龍神。麵對共同的大敵,至惡與至善畢竟是可以成為合作者的,隻不過,世間極少有他們這樣關係複雜的合作者而已。
他將故國至親都珍而重之地收入紫府,不可否認,晏歡畢竟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他沒有將東沼留在湯穀,留給竊取了龍神身份的心魔。
“不錯、不錯,”晏歡愣了一下,又笑得開懷,“你的話總有道理。此世正是錨點之一,也是我當初列在備選裡的一個,不過具體情況如何,我倒是不曾詳細看過……”
“走罷,”劉扶光道,“快有人來了,還是離開再做打算比較好。”
一黑一白的兩道影子,從山林間淡淡地析出,宛如由薄轉濃的晨霧,眨眼便消失得不見蹤影,徒留上山查看的獵戶,困惑地在外側轉來轉去。
林中夏蟬聲聲長鳴,修行之人的腳力到底比常人迅捷百倍,劉扶光的神識覆下去,很快找到了一條出山的小路。他們徒步走下山,踏上四通八達的官道,道路兩旁,便漸漸出現了零星的酒肆與攤販。
“治安倒很不錯。”劉扶光心下不禁詫異,玄日照耀六千年,凡諸世有靈之物,無所不惡,除了橫行的妖邪異鬼,那些剪徑強人、欺山大盜、成村連寨的殺人取肉之地……就像水溝旁邊的蚊蟲一般常見,敢在路旁做尋常買賣的地方,不是有大修士坐鎮,就是被仙人陣法囊括其中。
他拂開飄揚的酒旗,進到其中,裡麵坐著幾個寥寥無幾,做勞工打扮的壯年男子,一個腰係米色巾的小二,正在油膩膩的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擦來抹去,酒櫃後還倚著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呆滯地眯著眼睛,略施粉黛,難掩神情的疲乏之色。
兩個陌生人一走進來,頓時引起了這間小小酒家的注意。劉扶光與晏歡身上,皆施了障眼法,儘管凡人不得窺見至惡與至善的真身,但通身的氣質還是無法完全掩蓋,劉扶光的眼眸清柔慈憫,晏歡眉宇間陰鷙惡毒,一黑一白,便如水火相撞,由不得人不注目。
當壚女緩緩睜大眼睛,不用離近,劉扶光已然看見她眼下青黑累累,雙目黯淡得幾乎看不見一星光,神色裡的乏累,就像初春泛濫的潮湧,被拘在搖搖欲墜的大壩後頭,隨時有崩塌決堤的危險。
不僅是她,酒肆裡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狀態。
“魂魄飽滿,生氣無缺,”劉扶光喃喃道,“不像是被吸魂采補的模樣,更像是……”
晏歡興致缺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劉扶光身上,能放出萬分之一的餘裕關注彆人,就已算不錯了。聽到劉扶光出聲,他才隨意地在裡頭掃了一圈。
“沒有妖魔放肆的痕跡,”晏歡也壓低聲音,並非擔心被凡人聽到,他隻是偏愛這種“我與卿卿做一樣事”的感覺,因此劉扶光怎麼做,他就跟著怎麼做,“更無邪氣、鬼障。瞧著僅是一班沒休息好的人類而已。”
“客人……要點什麼?”當壚女含糊道,嘴角如墜千斤,極慢地露出一個累憊不堪的微笑。
劉扶光溫和一笑:“觀娘子容色勞累,便足可見酒家生意興旺了。”
他態度和悅,即使麵目平凡,雙眸卻煥發出如日灼灼的輝光,照得人心中暖烘烘、熱乎乎,四肢百骸都像從嚴寒中乍然解凍,癢癢的發麻。
仿佛被一劑強心藥打到裡頭,當壚女精神一振,一下清醒好了幾倍。她不由綻開真心實意的笑容,喜氣洋洋道:“這個破落小地方,如何當得起客人的奉承?二子,快來給客人報菜!”
被點到名字的小二慢吞吞地走過來,先朝二人唱了個喏,再滾瓜爛熟地拖長聲音,背出一溜的菜單:“回客人,咱們這有喧活活湯餅,熱騰騰麥飯,醋滴滴鹵梅水兒,甜滋滋甘草湯,一並燙著滑口好黃酒,濁不濁清不清的自家釀……”
小二不喘一口氣,長長地嘟嚕了一串,劉扶光急忙抬手,道:“要兩碗湯餅,一壺鹵梅水,酒就不必了,多謝。”
小二木頭木腦,並不吭氣,自顧自地悶聲去後廚,像個說什麼聽什麼的傀儡人。當壚女不敢看晏歡,隻敢對劉扶光笑笑:“客人彆見怪,現下暑熱,咱們都倦著神,不好動,一日就算睡七八個時辰,也是要犯懶的。”
那就是沒有累著了,劉扶光點點頭,卻不知是被什麼耗空了精氣神。
他挑了張桌子坐下,仍與當壚女搭話:“娘子,我二人都是從外地來的,冒昧一問,此地離進城還有多遠?”
聽了他的問題,當壚女一怔,表情隱隱有些恍惚。
“外地……?依稀記得,我好久沒聽過外地的消息了,客人要說進城,似乎我也有好久、好久沒進過城了……”
小二提著一壺鹵梅水過來,一邊倒,一邊神色麻木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月您老人家才進城采買過一遭,怎的這陣又說這話?”
當壚女冥思苦想了片刻,恍然喃喃道:“啊,是了、是了,暑氣重,人這腦子也不大靈光。我是……是上月才進的城,是上月,是上月……”
劉扶光瞧著她反常的情態,指尖輕點著油光膩膩的桌麵,沒有說話。
當壚娘子回過神,朝劉扶光羞怯一笑:“客人要進城,沿著官道直走就是了。騾車顛簸三日就到,騎馬還要更快些哩。”
說話間,熱騰騰的湯餅也裝在粗瓷碗裡上來了,黃澄澄的湯碗裡堆著麵片,上麵滿滿蓋著一層豆腐乾、青豆、芋丁等澆頭,淋上一點醋和辣油,劉扶光輕輕一嗅,撲鼻鹹香,食材都是新鮮,並無大恙。
兩碗湯餅,再配上一壺酸涼爽口的鹵梅水,這一餐對常人來說,已算是可心可意。能在荒涼的郊外酒肆吃到這樣的飯食,實屬難得。
劉扶光不能吃東西,他拿起杯子,將嘴唇略微沾濕,嘗嘗鹵梅水的酸意,就足夠了。剩下的,他還沒說話,晏歡已經把一碗湯餅毫不含糊地倒進了肚子,又主動殷勤地拿了他的份,放到自己麵前。
“不浪費,我曉得,”晏歡笑得眉眼彎彎,這就算吃了劉扶光的剩飯了,他心裡委實冒出成百上千個美滋滋的泡泡,“我都替你吃了就是。”
劉扶光便不做聲了。
當壚女瞧見這一幕,隻是不敢閒話。在她眼裡,黑衣的男人固然凶神惡煞,叫人看了腿肚子打顫,可麵對白衣的青年,卻是滿眼歡悅甜蜜,似乎有說不儘幾世幾年的情話。此地的民風還沒開明到能接受同性斷袖的程度,但她開店多年,也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因而權當沒看見。
“娘子在這荒山野嶺中置業,平日可還安寧嗎?”劉扶光持著茶杯,與當壚女閒敘家常,言談間溫柔可親,“原是一路走來,時常聽聞山野中會有打家劫舍的強人出沒,故有此問,娘子彆見怪。”
他的語氣輕柔,口吻又真誠關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就像不疾不徐,潺潺流進人心田裡的清澈溪水,聽著使人舒坦極了。當壚娘子忍不住一笑:“客人說得哪裡話呢?咱們的天家,是最聖明、最有福不過哩。多少年的四海太平,真真兒對得起‘國泰民安’四個字,您打哪兒聽來,有強人打家劫舍的?這可不能亂說,萬一叫官府曉得了,可是要吃牢飯的!”
晏歡細嚼慢咽著劉扶光的那一碗湯餅,頭也不抬,隻是森森一笑。劉扶光複述道:“四海太平……國泰民安?”
他再問了兩句,當壚女大字不識兩個,言談間卻回得天衣無縫,整個人像極上了發條的木偶,話題轉來轉去,無一不是轉回“天子聖明,海晏河清”的誇讚上,將奉承的套話說了一籮筐。
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