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夫人。”相權一身黑衣, 臉塗得很白,身上有很濃的香粉味,他沒有容Z高, 身形清瘦,看起來清俊儒雅。聲音也沒有掐著嗓子快要斷氣的感覺,跟宋朝夕印象中的宦官截然不同。
其實第一次見到相權時, 宋朝夕便有此疑問, 聖上身邊最知名的宦官, 權勢通天,卻十分低調,給人的感覺也淡淡的。要知道當今聖上即位後裁撤了數千名太監,刪減了後宮部門, 即便如此,也很難改變宦官當權的現狀, 先皇在世時有宦官結黨營私,陷害忠良,甚至起了謀逆之心, 可相權在朝中的口碑似乎很不錯,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宦官, 倒更像是個文人。
宋朝夕有些意外:“不知相公公此次前來有何要事?”
相權笑了笑, “皇上有聖旨來了,是關於夫人的, 不過今日我不當值,隻是來找國公爺敘敘舊。”
宋朝夕疑惑地看向容Z, 容Z表情如常, 隻道:“你去前廳接旨便曉得了。”
宋朝夕這時就覺得湖心小築不方便了,從前她巴不得一個人住在這, 可這片湖實在太大,她在路口種花,去田裡看人種地修剪果樹,來來回回沒有轎子簡直寸步難行,偶爾遇到事情,小廝跑來通報,她再匆匆趕去,來來回回至少半個時辰。
實在折騰人。
四人便並肩往前院走,宋朝夕和容Z走在前頭,相權和容媛走在後頭,宋朝夕回頭看了眼一襲黑色黑袍,金線滾邊的男人,壓低聲音問:“相大人怎麼跟一般太監不一樣?”
一般太監下巴都很乾淨,不像正常男人會冒胡渣,可如果宋朝夕沒看錯的話,相權下巴也有淡淡的痕跡,這是其他太監身上沒有的。
“相權十五才進宮,自然跟其他人不一般。”
宋朝夕從中聽到了秘密的味道,先皇在世時,本朝出過一個很有名的權宦,一時間不少人將孩子閹割送入宮當太監,可十五已經是可以成親的年歲了,或許也懂了女人的滋味,卻在這時閹割入宮,恐怕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容Z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又道:“相大人是罪臣之子,按照本朝規定,他必須入宮做了太監。”
罪臣?稱得上罪臣的至少說明相權祖上是個不小的官,宋朝夕對京中官員的姓名並不熟悉,並不記得有姓相的官員,但一個品級不低的官員教養後代,必然儘心儘力,相權看著不像庸碌之輩,若有些天資,被家中著重培養,想必也有參加秋闈入朝為官的想法,偏偏在這時因家人獲罪被閹割入宮,所遭受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自小挨了一刀至少當時不知道痛苦,可相權這個年歲入宮,背負的東西未免過於沉重。
宋朝夕一路沉默,行至前院,她忍不住問容Z,“這次聖旨到底是為的什麼?”
容Z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這你得問皇上。”
宋朝夕忍不住掐他一下,可他胳膊結實,根本掐不動,“國公爺,哪有你這樣的?也太小氣了,提前告訴我又能如何?”
容Z似笑非笑,不動如山。
容媛低著頭,偷偷看向自己的繡鞋,二嬸嬸和二叔走在前麵,留她和相權走在後麵,她知道相權是太監,倒不用把他當成外男來設防,可問題是她站在相權身旁莫名緊張,這個相權雖然不像二叔那般氣勢威嚴,卻性子冷淡,無形中給人一種難言的壓力。
容媛攥著手,忽而聽到相權問:“聽聞你擅長作詩?”
他眼睛狹長,黑眸像深潭一般平靜,都說靜水深流,容媛麵對性子沉靜的人總有幾分不自在,不過她堂堂國公府的大房嫡女,也不能上不了台麵,再說她作詩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想了想,便點頭微笑:“會做一些,但是比不上二叔那般有氣勢。”
容Z寫過許多征戰沙場,詠誦邊境風景壯觀的詩,其詩作氣勢磅礴,為世人追捧,容媛作詩風格比較俏皮,多寫女兒家閨閣的樂趣,偶爾抒發一下自己的不滿,雖然在女子之間小有名氣,可拿到台麵上來說的話,比起容Z,比起新科狀元,比起工部侍郎,都要差許多,本朝文人都會吟詩作對的當下,她哪裡敢自誇?
相權手垂在兩側,淡聲說:“容大小姐頗有才名,實在不必謙虛。其實我看過你一首寫捶丸的詩作,就連皇上都大為讚賞。”
容媛一愣,臉蹭的一下紅了,她寫捶丸的那首詩是怎麼傳出去的?那是今年初春,京中舉辦馬上捶丸比賽,她因為來小月子隻能坐著卻不能上馬跟他們比試,一時有些眼熱,便寫了一首詩,借抱怨春光不等人來發牢騷,可相權和皇上竟然讀過她閒來無趣寫的事?她一直覺得自己寫得差極了。
相權沉吟片刻:“文無第一,大小姐不必自謙。”
容媛整個人都不好了,一路上腦子都是懵的,這種自己隨便寫的東西被人拿出來講的感覺,實在太羞恥了,她腳趾頭都羞成一團了。
宋朝夕到前院時才發現老太太、高氏、顧顏、容恒都在一旁站著,闔府凡是說得上名號的人都來了,一個穿著藍色太監服的公公拿著聖旨坐在圈椅上,見了容Z,他立刻跳起來,恭敬地彎腰笑道:“國公爺,您所求之事皇上允了,皇上特地命我來宣旨,呦,相大人也在啊,看來咱家是來晚了一步。”
相權語氣平淡:“我隻是路過國公府,來替皇上跑個差事,陳公公您繼續。”
陳公公自然不能跟他比,這才笑著看向宋朝夕:“國公夫人,麻煩您接旨吧!”
宋朝夕撩起裙角,直直跪下,動作瀟灑利索。陳公公看得直點頭,不知道多少次感歎這位國公夫人的好命,你說哪個女子能讓夫君這樣惦記的?國公爺為了她特地朝皇上求了這道聖旨,想當然,以皇上的性子自然不會那麼容易答應他,於是容國公不得不陪皇上打獵,贏了後才有了這道聖旨。陳公公此生宣讀過那麼多道聖旨,這道背後的故事卻是最有意思的。
顧顏看向前方紅色的身影不由眉頭緊鎖,這已經是宋朝夕第二次接到聖旨了,內宅婦人,很多人一輩子都不能跟皇上打交道,宋朝夕倒好,才15便已經有了皇上的兩道聖旨,上次是皇上賜婚,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廖氏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總覺得這個宋朝夕命好的不像話,先是讓老夫人求皇上賜婚,如今皇上又有聖旨下來了。容Z是因為衝喜醒過來的,皇上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獎賞宋朝夕。可問題是,容Z醒過來是因為他命好,憑什麼就說是宋朝夕的功勞?換任何一個女人嫁過來容Z都會醒,隻不過她湊巧占了便宜罷了。
希望皇上不要昏了頭,賜宋朝夕太多的好東西,隻做做樣子打發了就行了。
廖氏這樣想著,耳邊的聖旨已經宣布完了,就聽到陳公公掐著嗓子念著:“特封一品誥命……”
廖氏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聽到什麼了?宋朝夕竟然被封了一品誥命?誠然宋朝夕給容Z衝喜有功,可她這般年輕,哪有臉做一品誥命夫人!要知道京城活著的一品誥命夫人寥寥無幾,那得是一品官員的妻子或母親祖母才能受封,顧氏已經有了一品誥命的封號,是以容Z這次隻給宋朝夕求就可以了,可問題是,這可是一品誥命啊!宮中重大節日若有聚會,必然會邀請各家的誥命夫人前去參與,能與皇後聚餐,這是怎樣的殊榮啊!縱然沒有實權,卻也有高低之分,比如一品誥命若是在宮中,除了要敬重皇後之外,就連貴妃都需得跟宋朝夕客客氣氣的,以後各家聚會,宋朝夕必然是最出風頭的一個。
廖氏滿肚子酸水,笑都笑不出來了,她原以為容Z對宋朝夕隻是圖個新鮮,可他卻替宋朝夕求了誥命,程氏都沒有受封,國公爺怎麼能這麼偏心呢!就算程氏……國公爺也不能這樣!
一同賜下來的還有命婦的翟衣,藥玉的墜子,配以花釵冠,冠有兩博鬢加寶鈿飾,一品花釵寶鈿各9株。這看著便已經足夠耀眼,宋朝夕若是穿上了還了得!
光是這一身服飾便看得廖氏嫉妒不已。
高氏也被這誥命的聖旨砸暈了,她是五品敕命,她臉色難看,笑都差點繃不住了,足足比宋朝夕低了四等!從前她還不怎麼放在心上,夫君縱然混了點,也不求上進,可國公府有一個強的就夠了,若人人都強,必定讓聖上忌憚,她父親在朝為官,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以前容Z雖然官職高,卻沒有給程氏求誥命,她品級雖然不高,可府中除了老太太就沒有彆的比較了,現在倒好,宋朝夕也封了誥命,還是一品的!
要不是管家進來稟報情況,她差點就要冷了臉。
“恭喜弟妹了。”高氏笑得有些勉強。
宋朝夕點點頭:“謝謝嫂子。”
高氏望著被供起來的聖旨,總覺得一口氣上不來,雖然容灃為人中庸,不愛出頭,也不擅長應付官場之事,從前隻是個芝麻官,因著容Z的功勳升了職,可即便這樣,高氏依舊覺得大房是給二房讓了路,若不是容Z太強勢,鋒芒畢露,以國公府的能耐,怎麼著也能給容灃謀個相當的官職了。她又覺得老太太偏心二房,容Z昏迷時,老太太憂慮萬分,容二爺娶妻,老太太就求了聖旨,要知道她跟三房的可都沒這樣的待遇,這不是偏心是什麼?
高氏似笑非笑,“弟妹真有福氣,大好的便宜都被弟妹給撿了,原先的國公夫人可沒你這樣的待遇。”
宋朝夕也跟著笑:“可能是命好吧?總是撿到現成的便宜。”
高氏說她占便宜,她乾脆就認了,可她認了之後高氏的臉色卻更難看了。高氏被刺激得差點吐血,卻也漸漸回過神,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過火了,縱然她和宋朝夕不對付,可這些事都沒拿到台麵上來,都是一個屋簷下的妯娌,若要鬨得太難看,以後容彥入朝為官,又去求誰庇佑他?想到這高氏拉著宋朝夕的手,笑道:“嫂子就是隨口一說,你也彆放在心上,說到底是你有福氣,這是旁人羨慕不來的,母親是一品誥命,你也是一品的,以後我們國公府就有兩個一品誥命,這是天大的榮耀了。”
正好老太太過來了,她今日脖子上掛著一串碧璽,顯得尤為貴氣。她笑道:“朝夕這丫頭有福氣,她一衝喜老二就醒了,小福星一個!慈濟大師都說我們國公府的富貴會綿延後世。”
高氏拿了梯子,宋朝夕自然要接下的,她便扶著老太太笑道:“母親,雖則大嫂現在不是一品誥命,可若將來彥哥兒入朝為官,指不定也能給大嫂謀一個,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這話說完,高氏的臉色好看許多,便也覺得宋朝夕愈發順眼了。自古至今,兒子都是母親的指望,若容彥真如宋朝夕所說有那般能耐,她也是個有晚福的。
這邊氣氛還不錯,宋朝夕回過頭,才漸漸回味過來,容Z給他求了個什麼,一品誥命雖則沒有實權,可有跟沒有差彆還是很大的,都說封妻蔭子,容Z權傾朝野,讓她也跟著沾光,以後宋朝顏和容恒要是敢謀害她,這罪責可就更大了。
相權笑了笑:“國公夫人,這誥命是國公爺向皇上求來的,皇上命我給您帶個話,說他欠你的銀子就抵消了。”
宋朝夕簡直無語,皇上真是摳到家了,到這時候還想賴賬不給。她以為是皇上主動賜的誥命,畢竟這誥命她成親時就該有了,隻是容Z當時昏迷,許多事根本顧不上,誰曾想竟然是容Z替她求的。
她下意識看向他,他站在扇門旁,跟宣旨的公公寒暄,他氣勢冷峻,不怒自威,像巍峨的高山,又像冬日的深穀。陳公公很快帶人走了,周圍的人又站得遠遠的,隻他一人靜靜地站在扇那。似乎總是這樣,眾人都以為他高高在上,不可攀折,便下意識想要遠離。
宋朝夕忽然有了一種想上去和他並肩而立的衝動。
她也這樣做了,暖融融的日光照下來,落在倆人肩頭,宋朝夕抿唇一笑:“國公爺,我是不是該說聲謝謝?”
容Z眼中帶著笑意,“我自是不敢叫你說謝謝的。”
容Z給她請誥命完全可以跟她說一聲,這麼突然讓人心裡怪怪的。
“你怎麼會忽然想起來給我求誥命?”
風吹來一片葉子落在她頭上,容Z替她取了下來,才說:“不要錢的東西,為什麼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