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歸朝(上)(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6049 字 3個月前

許是經曆了一番滄桑,我覺得他與從前有些不一樣。

“雲日相暉映,天水共澄明。”經過渭水的時候,他看著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釣,感慨不已,“若可似這老丈般,每日有雲水落霞相伴,粗衣濁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說:“公子,那老丈是個漁人,若遇得刮風下雨或天寒地凍,他也隻有粗衣濁酒,還須來釣魚果腹。”

若是在從前,公子必然不滿,說我不解風情。然而此時,他想了想,頷首:“言之有理。”

荀尚對沿途各處的款待頗為受用,所以這一路自是比來時舒服。不過公子仍不喜歡,每至宴飲,大多稱病不出。

說來奇怪,自從大勝之後,公子便將他的刀劍收納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裡,他也不再拿出來擦拭擺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書,或記下白天有感而發的詩賦。

桓瓖搖頭:“你怎這般無趣。在行伍中吃了數月糗糧,莫非連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處吃不得。”公子不以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慣於每日在與荀校尉共宴。”

桓瓖亦不以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見每逢有人問起他那些淤創如何得來之時,更是精彩。”說罷,他自嘲地看看沈衝:“恐怕此番回到雒陽,荀凱的功勞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關,有那慕容氏在,王師也會勝。那夜我等冒死去拚殺一場,倒似白費氣力了一般。”

沈衝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許多性命,就不算白費。”

桓瓖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聽著他們說話,無多言語。

夜裡,公子沐浴之後,躺在榻上。他穿著裡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給他捶背。

在雒陽的時候,公子從不喜歡這樣,還鄙視桓瓖等人坐下來看個書都要侍從揉肩。但得勝之後,一日,我見他太累,便給他揉背。不想這以後,他每日都說累。

大約是出於當年生病時任人擺布的惡劣記憶,以及後來被我恐嚇,公子甚少讓人觸碰他的身體。即便是我每日為他穿衣整裝,他自己也會至少將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雖是公子的貼身侍婢,但惠風她們羨慕流涎的那種香豔之事,從來不曾有過。

我第一次給公子按背的時候,頗為意外。他的身體觸感甚好,早已不似當年生病時那樣,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觸碰時,能感覺到軀體緊湊的起伏,但又不似乾粗活的莽漢般糾結。

公子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一般,不過我知道他沒有。

“霓生,”過了一會,他忽而道,“我時常夢見我還在那戰場上廝殺。”

“哦?”我說:“公子勝了麼?”

“記不清勝負。”公子道,“隻記得到處是血,刀都鈍了。”

我看著公子,心底歎了口氣。他出征之前,雞鴨都不曾宰過,第一次殺生竟然就是殺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這不過是後怕。”我說,“那日公子廝殺時,可不見猶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猶豫。”公子道。

若是在兩個月前,公子恐怕會慷慨陳詞,講一些報國無畏建功立業之類高瞻遠矚的話。而現在,戰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經與抱負無關,他談論此事時的語氣,更像是在雅集上談論玄理,簡潔而意味深長。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璿璣先生所言,天下將大亂,遮胡關和石燕城那般的殺戮,雒陽或中原彆處也會有,是麼?”

我不知他為何會有此想,道:“興許是。”

公子沒說話。室中安靜,我隻能感受到他呼吸時,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賁張。

他沉默了一會後,道:“我須成為拔萃之人。”

我訝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搖頭:“那不夠。那點才名,不過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為我祖父那樣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為公子的誌向不過隻是要去戰場過過癮,沒想到還有更長遠的謀劃,不禁有些吃驚。

他回頭,注視著我,眸中閃著爍爍的光。

“霓生,”他說,“你一直陪著我,好麼?”

我也看著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那麼一瞬,我幾乎以為他看穿了我的算盤。

“公子怎這般言語,我不陪著公子,還去得何處?”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來,滿意地轉回頭去,繼續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