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鶴(上)(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6218 字 3個月前

我十分理解公子征伐之後,為何好一陣子沒有再去碰他的刀劍,因為我那時比他還要難受。接連好幾日,我都在噩夢中度過。好幾次,我在夢中被祖父叫醒,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不過自前朝喪亂以來,流寇遍地,我並沒有許多時日後怕,遇了幾次打劫之後,我再也沒了噩夢。我仍記得曹叔那時對我說的話,他說,人一旦拿起了刀,便再無回頭之路。

我覺得此言甚有水準,曾與曹麟分享。他不以為然,說那是他父親從一個殺豬的嘴裡聽說的。

曹麟大我兩歲,在我來到祖父身邊的時候,他和曹叔就已經在了。雖說他二人是父子,但我從未見過曹麟的母親,隻聽說他其實是曹叔撿來的。

我覺得這應該是真相,因為曹叔那般斯文,寡言少語,怎麼看也不像會生出曹麟這樣的話癆。

他鄉遇故人,我自是也欣喜不已。

“曹叔在何處?”我問曹麟,“阿白呢?”

曹麟把眼淚擦乾淨,道:“阿白就在屋裡,我父親還在成都。”他說著,吸了吸鼻子,“我帶上阿白去淮南給先生看,不料到了淮南,鄉人說先生已經故去,你下了獄,被賣來了雒陽,我就趕緊來尋你。”

原來如此。

我問:“是曹叔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偷跑來的。”曹麟說著,可憐兮兮,“霓生,我想你們了。”

我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千。

*****

曹麟說的先生,就是祖父。而阿白,則是曹叔養的鶴。

祖父博學多才,在裝神弄鬼方麵可謂天賦異稟。他曾告訴我,算卦問卜,其數不出周易。這行乾得好的人,不過精於察言觀色,總比彆人多想一路。而作讖,則如登高望遠,經天緯地,以測局勢之變。比起滔滔不絕地講道理,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說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托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當年走上這邪路,亦出於偶然。

那是他年輕四處周遊的時候,時常為盤纏發愁。不過雲氏的那種本事,普通人用不著,他隻有時不時地去做為人看家護院之類的短工,湊點飯錢。有一回,他在離家千裡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盤纏。正發愁之時,當地乾旱,打了十幾口井也不見有水。祖父學過水經,勘查一番之後,對鄉人說他知道何處有水。鄉人將信將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鄉人們大喜,問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實以告,鄉人不信,說他們也去找了通讀水經的博士尋水,一無所獲,祖父一個年輕書生,豈有這般本事。祖父隻好說,此乃他夜觀天象所得。鄉人們聞言,即心悅誠服,不但給祖父送了許多食物,還給了他盤纏。祖父受此啟發,日後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製,漸漸聲名鵲起,因有人讚他“璿璣窺天”,有了璿璣先生的名號。

祖父是個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連,他一心想著重振雲氏家底,自然沒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對仙道神佛之類神神化化之事最易著迷,廟觀之屬,更是斂財寶地。

起初,他也不過看看水旱,測測風水。後來,時局漸漸動蕩,貴人們時常擔憂命數,熱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讖緯之術也大行其道。再後來,天下大亂,諸侯們更是在意天命,廝殺之餘,喜歡去聽方士異人的高見。祖父遊走於各個山頭之間,靠作讖收取重金,如魚得水。

據他說,他得到酬勞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時剛剛以荊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賜。祖父說,高祖雖不是諸侯中最強的,但以他數場征伐的所見,謀略最為出色,且識人善任,可謂梟雄。不過祖父說他當年並未想許多,所謂十三年得天下,不過是按高祖與各諸侯的態勢粗略估算而來。他見高祖時,更多的是極儘吹捧之能事,誇高祖有王霸之氣雲雲,好拿錢走人。當年高祖也的確大方,被祖父誇過之後,順利地打下了徐州,回師便將祖父找來,痛快地賜了他百金。這錢財十分要緊。祖父已覺得中原戰亂太深,不可久留。得了這錢財之後,即刻回鄉,接了全家遷往蜀中躲避戰亂,直到十三年後,高祖定都雒陽,淮南安定,才返回故土。

可惜幾年之後,我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一度消沉,後來我父親娶妻,住到了縣城之中,祖父才又重新出去遊曆。也就是那時起,璿璣先生重回江湖。他借用羽人的典故,做了一身白羽裘,又養了一隻鶴。果不其然,這身行頭玄而獵奇,加上高祖之讖,璿璣先生之名傳遍四海,為世人追捧。問讖之資,亦一路水漲船高。

這期間,曹叔一直在祖父左右,直到七年前,祖父最後一次作讖之後,決定告老還鄉。而曹叔想到蜀中定居,二人就此彆過。

祖父一向慷慨,將一半資財分給了曹叔父子,帶著我回了淮南。而二人向來遵守行事的規矩,從那以後,曹叔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也再未見過曹麟。

“你怎敢冒充我祖父?”我埋怨道,“自從當年祖父作了那讖,朝廷便禁絕讖緯,到處要抓他。你這般莽撞,難道不怕引火燒身?”

曹麟不以為然:“誰人能抓我?且雒陽這般大,我要尋你,此法最易。”他說著,頗為得意,“你看,我不就尋到了?”

這話不無道理,我笑了笑。

正想再說話,我發現曹麟盯著我,目不轉睛。

“怎麼了?”我問。

曹麟臉上有些赧色,嘻嘻一笑,撓了撓頭。

“霓生,你長大了。”他說。

我往身上看了看,又看看他。曹麟也長大了不少,除了眉眼,身上的彆處已經看不到當年單薄的樣子。

“那是自然。”我得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