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時鮮(上)(1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1628 字 3個月前

公子果然有備而來, 酒肉三牲一應俱全。

山下的小祠裡想來多年不曾這般隆重過, 侍從們又是打掃又是焚香,然後流水一般將祭祀之物抬進去,幾乎擺滿。圍觀的眾人看著,幾乎直了眼睛。

“女君,”陶氏小聲對我說,“這位公子這般大方,可是與雲氏有舊?”

我說:“並無淵源。”

陶氏露出詫異之色。

我忙道:“公子待身邊人一向寬和。”

陶氏笑笑, 無多言語。

說實話, 這般盛情,我也很是不好意思, 甚至有些窘迫。

雖然這些祭祀之物在公子眼裡也算不得什麼, 但如陶氏所言, 這般大方,已經不能稱之為聊表心意。我一個正經的後人,昨日來祭掃的時候不過帶了些點酒肉;而公子一個外人,竟出手如此隆重。

我心虛的想,若那些牌位上的先人果然在天有靈, 也不知道會怎麼議論我。

瞅瞅公子, 隻見他立在一旁,眼睛盯著那些牌位,似乎頗是好奇。

“公子可要來拜一拜?”我拜過之後, 對公子討好地說, “這祠中許願可靈了, 求財求運皆可。”

公子狐疑地看我一眼:“這是你先人,又不是神佛,外人如何求得?”

我說:“我先人都是豁達之人,甚好說話。公子如今獻了三牲,便也算得與我家先人有交,他們自然也要佑你。”

公子雖不置可否,卻也沒有推拒。

他走到供案之前,向一眾牌位拜了拜,姿態端正。

祭祀一番之後,我以為公子心意了送到了,便該回縣城去。不料,出了祠堂外,他四處望了望,問我:“你祖父墓地在何處?”

我訝然:“公子要看我祖父墓地?”

公子道:“我既是為你祖父而來,自當要到墓前拜謁。”

我看他神色認真,並非說笑,隻好引他去。

祖父墓前仍和昨日一般,還擺著些我昨日留下的祭品。公子看了看,問伍祥,“此處亦是爾等平日照看?”

伍祥道:“正是。雲公一向待我等甚好,我等住處皆不遠,平日裡有了空閒,各家都會來看看。”

公子頷首,又仔細看了看墓碑,問我:“你祖父叫雲重?”

我說:“正是。”

“可有字?”

我說:“字巨容。”

公子讓隨從也呈上祭品,認真地拜了拜。我在一旁看著他的模樣,心想,他是個敬重學問的人,許是真的因為我平時的吹捧,他對祖父也有了崇敬之情,故而跟著來了這裡。

掃墓之後,天色已經不早。

林勳走過來說,今夜還要回鐘離縣城中留宿,再不離開,隻怕城門關了便不好進了。

公子應下,讓侍從將祭祀的酒肉都交給在場的佃戶,讓他們各自去分。

佃戶們皆露出驚喜之色,紛紛過來向公子道謝。

公子淡淡一笑,沒有多言,自往山下而去。

佃戶們平日的生活我是知曉的,能豐衣足食便已是安樂,酒肉都須得有餘錢餘糧去換,食之不易。祖父從前逢年過節總會給佃戶們分些酒肉,一年有好幾回,這在鄉中是出名的大方。而公子出手則闊綽得多,祭品之多,足夠每家分上十幾斤,眾人臉上都笑開了花。

他們看公子的目光,無比感激和愛慕,如同仰望天神;公子去往車駕,他們前呼後擁,如同陪皇帝出巡,比侍衛還儘職儘責。

“女君,我看你這這位公子甚是良善。”陶氏感歎道,“原先我等看他車駕陣仗,還以為皇帝來了。不想竟這般和氣,毫無架子,實世所罕見。”

我訕訕。

想想他平日在人前的模樣,我想說他也並非總這般慈祥,隻是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

“想來平日待你也不錯?”陶氏又問。

我說:“嗯,確實。”說罷,我觸到陶氏意味深長的眼神,忙道,“阿媼莫誤會,公子待我好,乃是看我侍奉用心之故,並無他意。”

陶氏神色動了動,卻再度露出哀戚之色,拉過我的手:“卻是為難女君了。若雲公知曉你竟去侍奉他人,也不知如何難過。”說著,她眼圈又紅起來,“可惜我等無能,竟無力救你……”說著,她再度啜泣起來。

我忙道:“阿媼放心,過不了多久,我定然會回來。”

陶氏搖頭:“女君不必勉強,做人奴婢是何等日子,老婦也是知曉。就算是主人家富貴,脾氣又好,也須得看人顏色處處小心,想到你要去受這般苦,我便食不下咽。”

這話倒是確實,我不美反駁。

陶氏感歎了一會,擦擦眼淚,對我道:“我也知你是身不由己,輕易不得回來看。不過就算這田產賣了去,雲氏的祖墳也在,我等都替你照看著,你放心便是。”

聽著這話,我心中又是寬慰又是難過。

寬慰的是雖然我落了難,他們也仍然存著恩義。在雒陽見多了人情冷暖爾虞我詐,驀然遇得這般溫情,讓人不禁感慨萬千。而難過的,自是這一切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當年的不慎。如果不是我走錯了那一步,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身份,還連累這些真正關心我的人牽腸掛肚。

“我知曉了,阿媼莫為我擔心。”我說著,想了想,把腰上錢囊接下來,交給她。

陶氏一愣,忙塞回來,拉下臉:“女君這是做甚,我等不是為了這個!”

我笑笑,道:“阿媼莫推卻,這是我給阿媼的工錢。”

“工錢?”陶氏不解。

我說:“伍叔方才說那益州的雲氏來贖田宅之事,乃是確實。若我未猜錯,大約過兩日便會有人來此,分派田莊事務。”

陶氏一驚:“哦?”

我說:“阿媼莫慮,那人是祖父故交,必不會為難佃戶。不過我與那邊畢竟不熟,若日後有些甚事,阿媼務必托人給我送個信。”

陶氏看著我,明白過來。

她歎口氣:“如此,女君放心便是。”說罷,將錢收下。

這時,青玄招呼我上路,我與眾人彆過,登上車去。

馬車搖搖晃晃,離開了田宅。我一直望著那些熟悉的景色,直到消失不見。

回過頭,公子正倚在隱枕上,閉目養神。

馬車在鄉邑中坑窪不平的小道上走得搖搖晃晃,車輪的聲音聒噪而單調。但公子躺在那裡,不動如山,睡臉平和而靜謐。

我盯了片刻,想收回目光,卻覺得挪不開。

他……居然從雒陽來到了這裡。

我托著腮,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不太敢相信。

我若是惠風,大約會激動得飛上天去,認為公子千裡迢迢追隨而來,必是對自己有意思。可惜,我太了解公子,他雖在彆人眼中風華傾世,在男女之事上卻是個十足的呆子,連寧壽縣主和南陽公主那樣的美人都打動不了。有時,我懷疑他將來大概會因為誰也看不上而孤獨一生。

不過,雖然公子的來到讓我很是忙亂了一番,但我並不生氣。方才在田莊裡見到他的時候,煩躁的心忽而安穩了下來。

是因為那天晚上的口角麼?我一直不確定公子是不是還生我的氣,離開雒陽的時候,我還一直牽掛著。現在,他會跑來找我,說明他已經心無芥蒂,一意和好……

但我為什麼這麼在乎他生不生氣?

那是當然。心底一個聲音道,你不是還要傍著他掙錢麼?

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答案最為合乎情理。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公子睜開了眼睛。

視線碰撞,我一怔,忙堆起笑:“公子醒了?”

公子應一聲,伸展了一下手臂,道:“甚時辰了?”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低而慵懶。

我轉頭朝外麵望去,借機緩下神來。

“當是酉時過半了。”我說。

公子沒答話,待我再回頭,發現他正在看著我,目光似在琢磨。

我有些不自在,片刻,若無其事道:“公子在想什麼?”

公子道:“我在想,方才怎未見你嚎啕大哭。”

我:“……”

公子道:“你被人連累,三年不曾歸家,若換了他人,當是情難自禁。可你無論回到家中還是去拜祭先人,皆無大喜大悲之色。”

我:“……”

方才的那些小心思倏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發現我與公子走得太近總是不好,他被我的各種鬼話磨煉得越來越精,近來總是能察覺到我露出的馬腳。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這是因為我昨天在這裡已經大哭過一場,反問道:“公子希望我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