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晏駕(下)(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8453 字 5個月前

我說:“海鹽自古乃產鹽重地,朝廷重視,亦是常理。海鹽有鹽場上百,海濱鹽田相望,縣長加派人手開辟,當可如數交差。”

柏隆道:“我先前亦是此想,來了海鹽之後,方知此事不簡單。”

“哦?”我說,“此話怎講?”

柏隆道:“侯钜伏法之事始末,想來夫人早已知曉。不過侯钜如何開始販起了私鹽,想來夫人不知。”

我訝道:“莫非另有內情?”

柏隆頷首,歎口氣,道:“海鹽雖有許多鹽場鹽田,但產量低下。以去年為例,便是所有鹽場鹽田一並開工,海鹽出產官鹽不過勉強湊到四萬餘擔,還有一萬餘擔空缺,侯钜隻好以私鹽填補。年年如此,侯钜又如何清剿私鹽?倒不如參與販賣,不但可輕鬆交差,還可牟取暴利,何樂不為。”

我了然。那些鹽場與鹽田,我也曾經去看過,略知一二,故而柏隆的處境,我不費力氣便可猜到。

自前朝以來,朝廷行鹽鐵官賣之製,不僅製鹽的鹽場鹽田收歸官營,鹽工亦由刑徒和服徭役的民人充任。這等苦工全無報酬,且風吹日曬,夥食惡劣。來出工的人皆是迫於無奈,為應付差事,自然偷閒的偷閒,誤工的誤工。凡產鹽之地,民人對鹽務徭役皆怨氣深重,而官府一旦強壓,則極易生亂。據城中的老人說,就算是在前朝安定之時,海鹽一帶因強征徭役而起的□□,也每隔幾年便要爆發一回。當朝與前朝相較,無論朝廷還是地方官府,無論財力人力都差上許多,就連派來做苦役的刑徒都遠遠不及。就在前年,一批上百人的刑徒因為不堪驅使,合謀殺死了監工的獄卒和府吏,四散逃命去了。而官府通緝了許久,一個人也不曾找回。

這般情勢,若想要按時交上那八萬擔官鹽,的確甚是為難。

“如此。”我笑了笑,“縣長若覺不可為,何不上奏陳情?”

柏隆搖頭,道:“在下問過,包括侯钜在內,曆任縣長都曾以此事陳情,但朝廷從不理會。”

此言亦是確實。朝廷歲入,一半出於鹽政。當今國庫空虛,朝廷急需錢財,隻怕那十萬擔之數仍嫌太少。

“此事,桓公子可知曉?”我問。

柏隆赧然,忙道:“大將軍一向克己奉公,在下得大將軍舉薦,已是感激不儘,豈敢以這般小事煩擾!”

看著他,我心底歎口氣。我雖不想多管閒事,但既然柏隆是公子的人,我便不可坐視,還是須得幫上一幫。

“這般說來,縣長要交差,便唯有學侯钜,求助於私鹽。”我說。

柏隆苦笑:“夫人又來取笑。”

我說:“並非取笑。縣長若不想辭官,便唯有此路可走。”

柏隆收起笑意,看著我,驚詫不已。

我說:“縣長可知,百姓為何買私鹽?”

柏隆道:“此事在下查訪過,官鹽價高質劣,而私鹽則價低質優,就算加上鹽販利潤及往來運費,賣得與官鹽同價,百姓也寧可冒著危險偷偷買私鹽,而不肯去買官鹽。”

此人雖看著一副世故的模樣,做事倒是細心認真。

我頷首:“鹽販販運私鹽,獲利至少兩倍。這般暴利,便是官府見一個殺一個,隻怕也剿滅不清。縣長與其一麵費心封禁,一麵為交差頭疼,不若因勢利導,兩相成全。”

柏隆看著我,目光不定:“夫人之意……”

我說:“如縣長方才所言,侯钜染指私鹽,亦是迫於無奈。其實不止侯钜,揚州沿海各產鹽之地,縣官亦多是如此,自行收購私鹽,轉手賣與鹽販,就算要填補交差的虧空,也仍然可獲巨利。”

柏隆皺眉擺手,道:“此事斷然不可!朝廷近來甚嚴,若有人往上參一本,乃是坐死大罪!”

我反問:“販賣私鹽,何時不是坐死的大罪?古往今來,官商勾結不在少數,可因此獲罪的官吏有幾人?”

柏隆結舌。

我笑了笑:“縣長放心,有侯钜前車之鑒,妾自不會教縣長走他老路。妾方才說那些,不過是要縣長放心,隻要行事穩當,此事最壞也不會像侯钜一般山窮水儘。”

柏隆道:“夫人教在下沾手私鹽,莫非還不是走侯钜老路?”

“自然不是。”我說,“侯钜從民間收鹽之舉,其實並無過錯。他錯在愈發貪得無厭,隻想著壟斷獨吞,一旦遇事則孤立無援,牆倒眾人推。海鹽縣販私鹽之風古已有之,凡臨海鄉裡,幾乎家家煮鹽。而侯钜倚仗縣長之職,官匪勾結,壓價征收,百姓不堪其擾。就算無司鹽校尉之事,侯钜遇到彆的什麼校尉倒黴,亦是早晚。”

“夫人此言差矣。”柏隆搖頭,“萬餘擔鹽,便是每擔以低價收購亦是巨資。加上各路關節打點,若不拚命斂財,何以維持?”

我說:“這些數對於尋常士人來說,自是巨資;可在海鹽的豪強巨富眼中,則全然不費氣力。”

柏隆一愣。

“海鹽的豪強巨富?”他說,“夫人是指……虞氏?”

“正是。”我說。

“他們敢?”柏隆有些吃驚。

“有何不敢?”我笑了笑,“縣長可知,先前最大的私鹽販是誰?”

“自是侯钜。”柏隆道。

“那麼那些私自煮鹽的百姓,取鹵水的鹽場,縣長可知誰的?”

柏隆目光定住:“夫人是說……”

“半個海鹽都是虞氏的,”我不緊不慢道,“這般肥肉,縣長以為他們會視而不見?”

柏隆神色猶疑不定:“可在下先前查訪,並不曾得知。”

“這便是虞氏的本事,他們不想讓外人知曉,外人便無從知曉。”我說,“虞氏行事已久,根基深厚,缺的不過是個遮掩。隻要縣長默許,不必像侯钜般親自動手,那三四萬擔鹽虞氏自會送上。”

柏隆沉吟,一時默然。

我並不著急,拿過茶杯來,喝一口茶。

“就算他們敢,侯钜當初怎不曾求助虞氏?”過了會,他終於開口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我說,“縱然是豪強,插手鹽業亦非人人敢做。虞氏雖是海鹽大族,從前那頭上無寸縷遮擋,便是再想也不敢輕易動手。”

“夫人言下之意,他們如今便有了蔭蔽?”

“正是。”我說,“鹽鐵漕運、均輸平準皆由大司農掌管,而如今朝中新任的大司農陸超,乃出身揚州陸氏。”

“揚州陸氏?”柏隆想了想,道,“虞氏與陸氏確是姻親,那日去萬安館的虞氏,便是嫁到了陸氏。可她那丈夫乃旁支,與大司農並非十分親近。”

“妾所指並非虞氏夫家,而是陸融。他是大司農堂弟,與大司農甚善。” 我輕輕撫著杯子,“據妾所聞,陸融有意與虞善結成兒女親家,縣長若走動走動,大事定然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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